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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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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十五年
春暖花开还未是时候,白雪皑皑却已悄然融逝。幽静的庭院一如它往常,经年不变。
位于帝都的宅子总有它不寻常的地方,而这里的独特就在于它一楼一阁的点缀。正堂周围是富贵的牡丹,后厅厢房是香气袭人的桃花,东南角的书房则配以兰蕙,女主人的居室布以菊花,后院闺房则以梅花掩之。重重叠叠,用树木和花草将屋与屋隔出层次,隔出深意。
梅花将谢未谢,被一场过早的春雨打散了她傲人的英姿,不管是散落与地还是坚持在枝头,都失了芳香和美丽。一双稚嫩的小手摘下了一朵仍挂在枝头的粉花,拿于面前细细把玩,却看不出那精致的小脸上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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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岁,却不似五岁。虽然娘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和其他人一样也存在疑惑,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每夜每夜都未曾安眠,只要过了亥时,我便能“知道”一些奇怪的事情,说知道也未必是知道,就如做梦般,却又不像做梦。那离奇的景象,那高耸的建筑,那绚丽的灯光,那奇怪的语调,那陌生、熟悉的人,那奇异的装束,那令人害怕的世界,夜夜入我梦来,挥之不去。我害怕过,却又因好奇而沉默;我惊讶过,却又因习惯而漠然;我质疑过,却又因无解而放弃。我不敢说,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的问题,因为我记得许多,我知道,这样的事只会令人怀疑,只会被人忌恨。
我不敢肯定,却又下意识的知道,“我”在奇怪的事情里已经二十岁,我有着二十年的记忆,我知道那里的知识,我记得那里的人。可是,每每清晨醒来,却又模糊一片。我深究,却终是记不清人的样貌与声音,那模糊的轮廓,那遥远的声音,像是在告诉我,那与现在毫无关系。
只是,感情是会迁移的。我混杂在一起的记忆,造就了我沉默的性格。
是过去还是现在,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分不清,我是“我”,却又不是“我”,我在这儿,却也是那记忆的拥有者,我明明在这时代,却又好似不在,究竟现在是梦还是夜晚的是梦?那过于熟悉的感觉让我分不清。
而今初春,我却是理清了。因为那长达五年的梦终于结束了,梦湿枕席,心伤难挨。
那样短暂的一生,我姑且当作是前世的记忆吧。但那已不是我,而我非“我”。——如今,站在这将军府的才是真正的我,只有五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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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在哪儿?将军要回来了,夫人叫您过去呢,小姐?”
我躺在花园的树下,听着绿烟急切的呼唤却不回应。我发现,有时捉弄一下绿烟这个丫头,十分有趣,不过也只能是一小会儿,否则就该换我惨了。
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看着她几乎把我的竹苑踏破,耐心也快消耗光时,我起身出来。
竹苑,竹苑,说是竹苑,我这里种的最多的却是梅树,不知当年起名时因何缘故。我摇晃着还剩零星几多残梅的枝杈,胡思。
“绿烟姐姐,我在这儿!”看着她往这边看来,我挥舞起小手,见她想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得更是开心,“姐姐,是不是爹爹回来了,那我们快走!”我拉着绿烟的手,故意不去看她的脸色,扯着她一起向中堂迈去。
走在路上,我回想着刚出生时,那个英俊不凡的抱着我的男子,那个令我震撼不已的爹爹。
说也奇怪,我的记忆好的出奇。对于刚出生不久时的事情,我仍能历历在目。
那时是宣德十年春——
屋外的梨花早已开的烂漫,雪一般白的花瓣随着风儿的嬉戏飘飘扬扬地撒满了青石铺得小道上,像极了冬日里的初雪,然而却又没有雪的冰凉,反而带着些隐约的香气,弥漫在四周。贵妇人躺在软榻上,柔软的毛毯盖了半身,乌发轻垂,嘴角含笑的看着眼前的两人——她的丈夫和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我。
抱着我的男子——我的父亲,一身戎装。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而立的年纪,然而眼神却格外锐利。只是那时,我却觉得,他眼神里饱含更多的是歉疚和不舍。
“给她起个名字吧,紫渊。”我的母亲用那轻柔的如同微风吹过般的声音说道。
“不,如钰,还是你来取吧……”父亲说得有些犹豫,抱着我的手却更加的小心翼翼。
“你又是何必内疚,身为将领,理当保卫国家。只有你在边关抵御着侵略,我们这后方才能安稳的生活。有多少人一样家中有老母妻儿,他们能舍弃,他们的亲人不会怨恨,我一样不会。相反,我会为你骄傲,我会在你凯旋归来之际,翘首而待。”
“如钰,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体谅,我也知道你一人在这京城的辛苦。我……”
“你我多年夫妻,有些话,何需多言。你既要我为她取名,那我也不推辞了,只将立改女,唤作萧婧可好?”
“和靖儿同音,如此甚好。”父亲笑得有些宽慰。
“将军,时候差不多,该出发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行着军礼坚定有力而目不斜视的注视着我的父亲说。
“走吧,紫渊,时辰早过了。”母亲微笑着催促,却又迅急的回头看向刚刚过来的丫鬟,而我好像看到她的眼角闪着泪光,“绿烟,把小姐接过来。”
我那时微微仰着头看着抱着我的父亲,他有着文人的秀气,有着剑客的潇洒,有着军人的威严,他令我震撼而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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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姓萧,名云,字紫渊,十六岁为御点状元,二十岁却投笔从戎,文官变成了武将,靠着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坐到了现在将军的位子,并且带出了作为天朝实力最强的军队,驻守北方边境。当年他离开时,正是因为北方战事突起而远赴边关,如今已五年。
母亲自生我后便一直虚弱着,如今听闻父亲凯旋归来,欣喜之际,似乎身体也好了许多。
而我还有个长我六岁的兄长,与我同音不同字,叫作萧靖。
听来报信的人说,父亲这几年都驻守在边关,打了几场胜仗,最近天子和他们的王签了和约,保证十年互不侵犯,他们灰头土脸的撤了军,父亲也就可以暂时回来了。告诉母亲时,她有些激动,也有些淡然,似乎这个消息早该到来,早早就该传到。也许,对于终年期盼的人来说,这个消息始终是迟之又迟的。
“小妹,你怎么才来!”快到厅门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挡在了门口,我抬头对他甜甜一笑,“哥——,你来得好快啊,都不知道等我,我走的好累喔!”我向他撒娇,他也只能怜惜的笑笑,牵着我的手,带我进去。
五岁的小孩是不是都这样,我不太确定,那只是记忆中直觉该如此的,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假装。让周围的人觉得正常了,那我自己即便如小丑般生活,我也乐之不疲。我不敢沉默,除非是我独处,我不敢说过于新颖的话题,我害怕我让人觉得自己是另类。我就这样辛苦而又掩藏的过了五年,而之后,也将一直如此。
一进门,就看见张管家在对母亲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们进去,只微点了下头。哥拉着我站在一边,没过多久,张管家就下去了,母亲招手让我和哥过去。
我被母亲抱在怀里,暖暖的,她对我们说,“张伯刚才说,你们父亲被皇上招进宫去了,可能还有晚宴,恐怕得明天才能回府,让我们先不要等了。靖儿,你带你妹去邻街的绸布庄选几块布料,天气还冷着呢,看这小家伙只穿那么一点,都不怕冻出来!”
母亲抱怨着刮了下我的鼻子,放我到地上,让我跟哥走。她近日身子好些,忙的事情也增多。虽然家里有个管家,但很多事母亲总喜欢亲自做,以前就如此。尤其是关于父亲的事,以前父亲在外时,母亲总要做些棉衣,鞋子,还总说外面买的不合身,非得亲自做了托人送去才放心。
哥牵着我的手出门,还有绿烟也跟在我们身边。
绿烟其实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当时还未及十五岁吧。现已经二十多了,这个年龄在未婚女子中已经算大的了,母亲常说要给她找个婆家,可她总说除非遇到喜欢的,否则就在母亲身边伺候一辈子。我出生后,绿烟常来照顾我,跟亲姐姐一样,母亲察觉后,常派她跟着我出去。
不过绿烟总是不许我们乱跑,像今天,我本来想去集市看看,可绿烟不许,连哥都站在她这一边,哄我选好东西就回家。
我佯装生气地跟着他们到了绸布庄。不过,一进里面,一块绸缎立马吸引了我。那是乳白色的底子上绣着淡淡的蓝色小花,摸上去,质感也非常的柔滑。也许是那二十年的记忆让我对有些东西特别的青睐,比如蓝色,它的沉静和恬淡使我尤其喜爱。
我喜欢这料子,不过我还记得自己在生气,于是故意不作声响,别扭的站在一边,可是却用眼睛频繁的飘到那块缎子上。哥和绿烟都很聪明,马上就明白我喜欢那块缎子,哥还特意哄着我说,“小妹,哥给你选了这块好不好,小妹穿这个肯定很漂亮,小妹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故意撇开脸,装作生气,于是哥只好万般无奈的说,“好啦,小妹,回去时带你到蝶池逛一圈怎样,这是底线喽,集市人太多了,上次答应你,就差点把你丢了,害得我被娘训了顿,你也要考虑一下哥的感受嘛!”
哥故意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只好笑着说,“好,去蝶池!”
买完东西让绿烟拿着先回府,我和哥往蝶池方向走去。
蝶池,顾名思义,是一个有许多蝴蝶飞舞的小池,开满了无数不知名的小花,引来蝴蝶的驻足。而且蝶池就在我们家不远处,虽然地处繁华的京都,却是少有的幽静地,常有文人慕名而来,或吟诗作文,或弹奏一曲,传说这儿还是男女幽会的最佳场所。
我们刚走近蝶池,就听见琴声似远似近的飘来,抑扬顿挫的还有伴着琴声而唱的低沉歌声。这声音!我惊讶的向前跑去,不顾哥在后面急急叫唤。
穿过小树丛,我看见弹琴与唱歌的竟是同一人。他背对着我,一身儒士打扮,头发只是松松的挽起,用一根发簪插着。虽然只是坐着,却能看出他很高。这次他没有穿戎装,可是我却能认出他就是……
“爹爹!”我状若欣喜的向他跑去。不会错的,这样独特的气质,只有那个我刚出生后抱着我的男子——我的父亲所独有的。可是,他明明听到我叫他,却有些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我,难道他不记得了吗?我定定的看着他,发现他也愣愣地看着我,于是我有些埋怨地望向他的眼睛,可是却不自觉的嘴角微扬。他浅褐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不过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那股浓浓的忧郁感终于淡了许多。
梦里的那二十年是个缺乏父爱的二十年,也许也正因为如此,我对父亲的感觉更加亲切和激动,即便我真正的情绪已经逐渐不太外露。轻轻呢喃着“爹爹”二字,所洋溢的是满满的幸福,所谓的失去过才懂得珍惜,我正在慢慢理解。
“你是——婧儿吗?”爹爹似乎不敢肯定,却又喃喃自语,“这双眼睛……不会错的。”
他突然放下琴,起身,快步向我走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我咯咯地笑着,反手圈着爹爹的脖子,远远的听见哥在后面迟疑地喊着,“父亲,您回来了?”
“靖儿,过来。”
哥快步走了过来。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把我和哥的名字取了同样的音,有一次我问母亲,她却笑着说这样不是很有趣吗,也很容易让人记住。不过我总觉得她没说实话。
咚!哥敲了下我的头。我茫然的看着他。
“小妹,你又在发呆!你怎么每天有那么多时间发呆啊!一个小脑袋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要想!”哥故意夸张地说。
我揉揉脑袋,不理他,往爹爹怀里钻,却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笑声。咦?这不是爹爹的声音啊!我抬起头来向声源方向望去。
他是谁?站在不远处的是一男子,乍一眼看去,就能感觉出他绝非平凡之人。虽然只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衣,样貌也并不俊美,但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这人看上去似乎已经四十有余,眼神却如鹰般锐利,好似能看透他人的内心。只不过现在他笑脸盈盈地对爹爹说,“紫渊,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啊,这是你女儿吧!”他大步向爹爹走来,眼睛却好奇的盯着我看,“我记得你出征时她才刚出生不久吧,居然能一眼认出你,不简单啊!”
他状似开玩笑的一句话,却一语道破了这一被人忽略的重点。我一惊,普通的小孩怎么可能会记得刚出生不久只见过一面的父亲,我面不改色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哼!又不一定要见过,娘经常会讲爹爹的事,也会拿画像给婧儿看,看多了自然知道啦!”
“哦,是吗?”他怀疑地发问。
“当然,不过这与你有何关系?”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人却更贴近爹爹。
“婧儿,不许无礼!”爹爹的语气有些变冷,抱着我的手也紧了些,我虽然还想说几句,却突然意识到这男子身份恐怕并不简单,于是连忙闭嘴。
“父亲,这位是?”哥一直站在一边,趁着这人注意力在我身上时,小声的问着爹爹。却没想这人居然也听到了,他用眼神制止想说话的爹爹,转向哥说的温文尔雅,“在下姓欧阳,单名沂。”他又转过头向站在池边的一个少年叫了声“之涁”,看到那少年走来,又对我们说,“那是在下的第七子,之涁。”
我还没反应过来,哥却已经惊呼,“你——你是皇帝!”喔!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这名字那么耳熟,原来是当朝天子,不过看着哥居然也会有如此没有礼节的行为,我也莫名地幸灾乐祸的笑笑,爹爹却立马敲了下哥的脑袋,斥责道,“靖儿,怎的如此无礼,还不跪下!”
看到哥马上惶恐地下跪,这皇帝似乎有些烦闷,却仍然保持着完美的笑容说,“紫渊,不是说好现在不要去顾那些君臣礼节的吗,怎么又这样呢,起来吧。”
“君是君,臣是臣,臣又怎么敢不顾礼法与天家平起平坐呢!”
“唉,你怎么每次谈到这上面就比谁都顽固,在战场上你不是很懂得变通的吗,怎么一到京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
“算了,跟你这木头脑袋说不好的,还是你的女儿有趣。”他说着说着就把话锋转向我,而这时我正望向那个叫之涁的少年。少年已经走到他父皇身边,安安静静的,然而似乎继承了他父皇的那双眼睛,睿智的眼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让我有种想要探究的欲望。
少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来看向我。
“呵呵,紫渊,你家的小孩好像很喜欢之涁嘛,你瞧,一直盯着他看呢……好,我决定了,”那个皇帝自顾自的说着,“反正你又不想待在朝野,不如做之涁的太傅,文武你就全包了,我让之涁住在你府上如何?”
虽然皇上是询问,却是包含着笃定的语气,爹爹只得答应,我心里却有些欣喜,会有一段时间了解他了,呵呵!
人年轻着,心灵是不是也会年轻起来?我虽然总把那二十年当作梦境,可是,却还是作为一种负担压着。而今,我突然又产生了好奇,产生了孩童时的心灵,是不是说明那已经放下了呢?
“既然你家的小鬼都跑来了,你还是回家吧,晚宴不用到了,明天再来书房议事。”说完,没等爹爹回答,就自己一人潇洒地走了。
“太傅,之涁明日一早既来拜师,先行告退了。”原来他的声音如此悦耳。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大人看着小孩的感觉,复看自己又觉得不伦不类的滑稽。
“七皇子不必如此,萧云愧不敢当……”
我已经从爹爹怀里下来,站在一旁看着爹爹和之涁客套话说了一堆,等到耐心快被消磨光时,他们才终于真正的告辞了。
“爹爹,我们回家!”等之涁走远了,我马上拉扯着爹爹的衣裳。看着他颇无奈的眼神,笑嘻嘻地拉起哥的手,扯着爹爹的衣裳回府。——因为家里还有更思念的人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