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之翼（修）》沐萩

2、第二章

　　秋天，府里最美的地方是母亲住的菊苑。当周边的水杉开始纷纷落叶时，母亲菊苑里的菊花开的正盛，大片大片的或粉或红的波斯菊开满了整个前院，其中间插着零星的几朵蓝色的矢车菊，那淡雅的菊花香在很远就能闻到。
　　虽然现在是初春，可我一进府向母亲的菊苑跑去时，似乎闻到了那淡雅的香味。我小步跨过门槛，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坐在内室的窗边织着衣服，就着斜射进来的夕阳，一针一线的织着。母亲的身体并不好，可却是性子极倔的，她坚持的事一直这样。
　　我刚想走上前去唤娘，却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近了。一定是爹爹过来了，我暗笑了声，向四周一望，悄悄地躲进了门边的屏风后面。
　　“如钰，我回来了！”不温不火的是爹爹的声音，我躲在后面仔细的听着。
　　“紫渊？”母亲手边的东西似乎落下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你不是派人告诉张伯要明天回来吗？”
　　“嗯，有了些变动。皇上不知何故说要去蝶池，我在那儿又正好遇到了靖（婧）儿，他们俩刚见我又舍不得放手，所以皇上让我先回家，明日再去议事。”
　　“沂有那么好心！”母亲说这话时含着淡淡的讽刺，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母亲怎么直呼皇帝的名字？
　　“如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吗，当时的事也并非是皇上一人之过啊！”
　　“哼，当年若不是沁哥的帮助，沂根本坐不上这皇位，可是呢！只为了些许不能证明真假的信件，他居然毫不顾念兄弟之情，对他和我秦氏赶尽杀绝，你若不是知道这件事，又怎会离开朝野呢？”母亲的语气越来越急。
　　“今天我们不要谈这个好吗？”爹爹说的也有些沉闷。
　　当年发生了什么？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对当年的事十分的好奇，能让温柔的母亲这么生气的事绝非小事，我决定有机会去打听打听。
　　爹爹开始转移话题，“皇上决定让我做七皇子的太傅，这恐怕是在暗示……”
　　我侧过头偷偷往里望，看见母亲颦着眉，有些担忧地说，“本以为你待在军部会少卷进这些是非，可是——沂是要你做出选择了！”
　　“之前我在边关，虽战事多却不会影响朝廷的权力制衡，而今回归，这些自当不可避免。不过看圣上的打算，应该是看重七皇子了。”爹爹声音低哑暗淡，像在述说一个不可知的猜测。
　　母亲缓缓走向爹爹，深深的注视着他，幽怨的说，“我是妇道人家，本不该参与你们朝廷之事，可是我也希望你能顾念一下家人，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挚爱之人……”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那哀怨的神情我竟从未见过。
　　“不会，我不会抛下你不顾，如钰，忘了过去吧！”爹爹轻抚着母亲哀愁的泪水，温柔的承诺道。
　　我悄悄退出，暗自松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只是，我从来不知道看似平凡的母亲身后也有着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跟当朝的天子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这究竟是什么呢？我发觉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旺盛了。慢慢的往自己的竹苑走去，我一边思考着，那些事情，也许绿烟清楚，也许能套套她的话。想到便做，我转了个弯从花园绕到绿烟的房里。
　　“绿烟姐姐，绿烟姐姐——”她不在，我失望地左右看看，却偶然瞥到屋后的一抹绿影，是她？
　　我慢慢地向屋后走去，映入眼前的是不远处一背对着我的女孩。她肯定不足十岁，我看着她的背影暗想。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未及腰的长发用一根淡蓝色的丝带扎起，松松地披在背后。她手上拿着一本泛黄的诗经，清脆的童音缓缓传来，我站在墙角暗暗地听着，几乎要陶醉在这如同仙乐般的吟诵中去了。虽然我不喜这样枯燥的书籍，但却喜欢听别人吟诵的感觉，那样古老而沉淀的感觉。
　　可是转念一想，那女孩是谁呢？又怎么会在绿烟这儿？如此独特的女孩我怎么会没有印象？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好奇。
　　啪！一双手拍在了我的肩上，随之在头顶响起的是绿烟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小姐，您又乱跑，我找了您半天，您居然躲到我这儿来了。布料买回来我还没给您量衣呢，夫人催得急，天气又变冷了，春寒伤人，我得加紧时间为您赶做几套衣服出来啊……”绿烟边说边拉我走。
　　“绿烟姐姐，那绿衣的女孩是谁？”我指着不远处还没发现我们的那个女孩说。
　　“她？”绿烟愣了愣，看着她，有些复杂的皱了皱眉道，“是夫人的一个远房亲戚，唤作水梦尘。今日刚到，家中无人而投奔来的。我正打算待会儿带她去见夫人。”
　　无人？我马上意识到她已然成为孤儿的身份，略带同情的叹了口气道，“幸好她还有这里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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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被遣来的丫鬟告知母亲要所有人去中堂。虽然爹爹回来，但家中想必依然是母亲掌管，我想到爹爹妥协的表情，暗自乐道。
　　踏入中堂时，大家都已经到了。爹爹坐在首座上自在的喝着茶，看到我时柔和的笑了笑，招手让我过去。哥随意的站在爹爹身边，状似不经意的打量着站在堂中的女孩——水梦尘。张管家恭敬而无表情的站在门边的位置，随时等候吩咐的模样。我绕过两边的客椅，乖乖的走到爹爹身边，任他放下杯子抱起我看着母亲。
　　母亲一直站着，双眼凝视因为紧张而微微垂下眼睑的女孩，似惭愧又似无奈的拦过她看似弱小的肩膀说，“从今天起，梦尘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会视如己出。张伯，转告下人，梦尘虽以婢女身份进府，但在家中谁都不可轻贱她，她和婧儿一样是府中小姐，明白吗？”
　　张管家点头道，“夫人放心，水小姐尽管安心住下，我等必不敢轻视您。”看母亲认可的颔首，张管家退了几步道，“容小人先行离开去安排水小姐的住处，夫人可有吩咐？”
　　母亲沉吟道，“先准备些必需品，至于其他待会儿再说。”
　　张管家应声退下，顺便支退了堂中仆人，留给我们家人一个私密的空间。
　　张管家一直是府里的人，进退有度，懂得变通，沉默而又稳重，没有太多的好奇，不会僭越，府里母亲最依赖的便是这人。
　　我等着众人离开，轻轻挣脱了爹爹的怀抱，好奇的想要走近看看眼前一直低眉垂目的女孩，那个有着美妙声音的人儿究竟生得一副怎样容貌。可还没有看清，母亲已转过身看到我，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拉起我的手，一边对爹爹他们说道，“紫渊，你带靖儿先走吧，我有些话要对这小丫头说，梦尘先坐会儿，我待会儿带你去住的地方。”
　　梦尘轻轻启语，“是，姨娘。”
　　我兀自为那动听的声音陶醉着，母亲就已经拉着我进了内堂——偏暗的中堂屋后便是。
　　关上门，屋子里只有一支蜡烛而昏暗不明。母亲拉我坐在榻上，细细的看着我道，“小丫头，你才五岁哪，怎么让为娘的觉得你都已经成熟的到了笄礼年纪。小小年纪如此聪慧，也不知是福是祸……”最后一句话母亲说的极轻极淡，似在喃喃自语般，可我却听的一清二楚。略微震惊，我掩饰神情的低下头把玩自己的手指，不愿让她看出我的惊慌和无措。
　　“罢了，人生总是你自己的，你想怎样我也阻不了。”母亲轻叹道，“不过，有些事我也该让你知道。是怨恨还是释然，都随你吧！”
　　想到之前还想套绿烟的话而被这女孩的出现打断，现在，即将听到的却让我有种宁愿不知的感觉。只是，也由不得我了，过去的已成历史，而母亲现在正在叙述着历史。
　　母亲娘家姓秦，其父也就是我外公官拜大学士，虽不算权倾朝野，也是将相府邸。外公只有两女，我母亲为长女以及梦尘的母亲。在母亲嫁于爹爹没多久，外公就被参结党营私，并因与静王沁走动过近而一同治罪。静王以及外公等一干官员被赐死，族人流放北疆为奴。那时候，母亲已被外公逐出家门，不算在内，且当时爹爹只是学士身份，小小礼部承旨，便没有被牵扯进。而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梦尘的母亲却在刚刚成婚不久，连同她入赘的夫婿一同发配。如今，冤案平反，可死去的人已然离开，无法挽回。多年过去，故人难寻，母亲费了诸多周转终于寻到妹妹，却只有死者的哀嚎。等打理好文书欲接回梦尘和其父时，其父病逝，唯余这女孩一人无家可归。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婧儿。”母亲低声呢喃，“我没有办法抹去她奴仆的身份，那是被记录在公文上的身份刻痕，但是，我们家人不能这样看待她，她是你的表姐，你要记得这点，知道吗？”
　　“婧儿知道。婧儿很幸运，又多出了个姐姐能陪伴婧儿，不如让梦尘姐姐住到我屋里来，那里那么大，就我一个人，好冷清哪！”我尽量掩饰着自己沉重的心情，用小孩子盼着玩伴的欣喜心情说道。
　　母亲释然的扯出了一丝笑容，抚着我的头亲密无间。
　　返回中堂，只余梦尘。
　　我先于母亲跑上前，站在离梦尘两步外的地方，微侧着头看着因为我的靠近而抬头的女孩。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的看着我，那晶莹的眸子有些不安和惊慌，却都被沉默掩饰的很好。她五官娇小可爱，美丽的脸庞还稍显稚嫩，却已能依稀猜测她长大后的风华绝代。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上好的绸缎般丝滑，虽然打理的随意，却美丽不减。略显朴素的衣着更是清丽可人。
　　我笑着牵起她的手，用童音软哑的声音道，“小姐姐，婧儿叫你梦尘好不好？”她微微点了点头，而我继续道，“来我竹苑住吧，我那儿又大又冷清。我们做个伴多好，我那儿有好多书，梦尘你喜欢读书吧！”
　　她带着期冀的眼神瞬间明亮了许多，看着她不着痕迹的看向母亲，我转过去对母亲说，“娘亲，您就让梦尘住我那儿吧！”略带撒娇的口吻以及那小孩子渴求的神情，让母亲有些惊愣，却又恢复微笑和善的模样道，“好吧！我让他们整理一下你隔壁的房间，梦尘就住竹苑。”
　　“那我先带梦尘去竹苑熟悉一下。”我拉起梦尘的手对着母亲告辞。而梦尘轻柔的声音从旁边淡淡飘来，“谢谢姨娘！”
　　梦尘是温婉的，小家碧玉般内敛，不多说一句不多做一事，这也许是寄住的缘故，也许是从小的性格使然。我不太会与这样的人相处，不过，出于责任，还是要好好“照顾”她。
　　“这儿是水榭，夏天能看到满池的芙蕖，那儿是剑楼，收藏着军书剑器。”我带着她边走边道，“……竹苑大多是梅花，现在还有少许开着，多是红如火的，阳光下格外美。那里就是我们的屋子，我住在东边，待会儿会有人收拾好西厢，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好了。来，我再带你去藏书的地方看看。”我一个人在那边不停的说着，而身边的梦尘只偶尔的应答一句便再无声音，我只能对自己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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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终于安顿完歇息时，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清醒的回忆着一点一滴。
　　今日诸多事，每一件都是未曾经历的，我靠着还算清晰的记忆，细细回顾。
　　当今的圣上看样貌应该四五十岁的年纪，虽不是丰神俊秀，却自有上位者的威压四散，令人不得不敬畏。而那位皇七子，更儒雅，却已懂得收敛锋芒。他的礼节更像是疏远而非亲近。为何他不像爹爹示好呢？为何他不去拉拢，还是因为时机不对？
　　母亲家的事，过去多年了。我没有太多的感触，君心本就难测，是浮是沉，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人命轻贱，再是富贵，也会一夕颠覆。相信外公在逐母亲出家门时就已经十分清楚了吧。还有那位静王，我记得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弟，世人传其做事无拘无束，不随礼法，在宫闱斗争中一直处于中立，袖手旁观。但母亲的意思是静王帮了当今圣上夺得帝位，而又不得善终。这其中又含着多少秘密？而我和哥的名字是不是也因此有关？
　　还有父亲，我呢喃着爹爹二字，心情愉悦起来。盼了多年终于盼回来，怎能不欣喜。
　　没有缘由的想要亲近，没有缘由的觉得爹爹是最好的，我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像一个小孩一样对父亲充满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