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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之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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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廿二
不僭不贼,鲜不为则。
田烈自述:
瓦当上的参与商,虽为星河阻隔,漫天星辰,参与商仍旧遥遥相望,好在,能相望。我告诫自己,只能离得远远的守护已为他人妇的悠,可嗣音殿里的一颦一笑足以令田烈方寸大乱。我自私的庆幸,悠的新婚夜,是依偎着我度过的。而黎明来时,我开始忧虑,公孙阏会将对我的嫉恨施加于悠。
悠甫一出嫁,潘就急于赐婚,潘是什么人,假意的舍是什么人,我心底清楚明了。
记得昭还在时,悠在王殿檐下转述的那些话,管夷吾担心田烈做乱臣贼子,鲍叔牙认为田烈是谦谦君子。乱臣贼子兴许的会杀了潘,取而代之,或许想要躲开我的是悠,可我只能去恨潘、舍;谦谦君子又该如何呢,听之任之,受他们的摆布,成为兄弟阋墙的牺牲品?
入夜,空置的凌英殿,燕姬如约而至,一直以来,她似乎在替悠隐瞒什么,可看得出,她有胆有识,一心护着悠。至少,我们逾礼的私下相见,她不是水性杨花的楚媛。卫姬疯了,温妪太善,唯有燕姬,有北地女子的野性与忠诚,能看顾着悠。
客斋、新宇,悠要做的事,无人能阻拦,对公子小午的保护,我能理解其中深意,可她对我的拒绝,我始终想不明白。公孙阏,悠想救公孙阏?
“大司空,那个阿满可信么?他虽然击退了吴越剑客,可毕竟是来路不明之人,只怕今后对公主、对大司空,另有所图。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悠崇尚英雄,如阿满这样的侠义之士,定是心向往之。我何尝没有怀疑过,一个人宁可毁掉面容也要隐瞒真实的身份与企图,这份毅力与决然的确令人钦佩。然而,愈是如此愈可怕,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真相一定能带来莫名惊诧。只是悠不会疑心,燕姬能想到,不见得比悠聪慧,悠太向往英雄的光芒,光芒下的晦暗她不会留意,悠的爱憎是简单、直接,却准确的。
“大司空,人真的能忘却一切么?”
我以为她说的是阿满:“阿满受了重伤,人事不省,熬了十来日才睁开眼,鬼门关上捡回性命。”
记得见到阿满的第一眼——卫兵换岗,防备最松懈的间隙,阿满与吴越剑客是由不同方向来的,剑客眼里是利欲与杀气,阿满是视死如归的豪气,我确信,他是来刺杀田烈的,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看见了悠,看见我将悠护在身后,看着我蒙住悠的眼,阿满的剑出其不意的调转方向。
“大司空,杀手真的是纪人雇来的?”
苦笑着,却无法解释,想含糊的答一句,又忧燕姬性子急,此刻,为了悠为了齐国,还得留着公孙阏。想那时悠曾追问,我哪里能料到悠会嫁给那个说齐大非偶的男人。岂能将真相和盘托出,是潘,是悠的兄长要杀我,这将让她情何以堪。“燕姬,阿满不会伤害悠,倒是纪侯,不可不防。”这个公孙阏难道是瞎子,是铁石心肠,看不到悠的美好,感悟不到悠的善良。
这是一个混乱的局,纪国将亡未亡,诸侯觊觎纪国绵长海岸线上丰富的物产,谁都不愿看见齐国吞并纪国,重施霸业,晋文公还活着,晋国如日中天,没有潘倾力后援的召陵之师未必能与晋军匹敌。国夫人、潘、舍、郑颖,谁都想把公孙阏捏在手里,可一旦他站在了对立面,谁都又想他死。田烈要顾及的是悠的安危,是桓公、昭留下的齐国基业。
我期望能想出万全之策,只是,乱,就如江河中的漩涡,将齐人、纪人,乃至天下人都吞噬入深渊。
燕国往北是广袤的草原,擅长骑射的戎胡总会在难耐的严冬到来之前,南侵抢夺粮食。齐、燕有百年之盟,每年都有齐人往燕国戍边、修筑城墙。前年,潘派了连称、管至父赴任,燕北苦寒之地,谁也不愿久居。去时,潘正吃着新摘的甜瓜,允诺二人,待瓜再熟时,另派人替换。去年雨水多,瓜自然不如往年甜,潘以此为借口,拖了一年。眼见今年三月以来,雨水丰润,连称、管至父无君命而擅自返回,又怕潘降罪,在燕、齐交界之地占山作乱。戎胡人得了消息,骑兵已越过不及完工的城墙,围了燕都蓟城。几乎同时,鲁国出兵往纪都,要助逃亡的纪哀侯嫡子公子拓复国。
是我操之过急,太想用灭纪国、雪齐先祖被烹之辱来奠定自己的地位,何况有潘的允诺,灭纪之日,许婚之时。
王殿内一番争执,潘的思路为郑颖左右,舍与高氏盘算自己的利益,舅父国言暗示我当趁乱将内外兵权纳入囊中。这样的心思,人人心里都揣着,最终,只得相互妥协。我赴燕北御敌,戎胡是周天子最畏惧的野狼;潘亲征平乱,公孙阏同往;生性残暴的纪国丢给同样残暴的舍,郑颖随行,互相牵制;朝中事交予高氏、国氏协理,大事奏请国夫人定夺。
战场的血腥气令我亢奋,甚至忘却一切,将生死爱恨抛诸脑后。我是齐师的统帅,更是冲杀在前的先锋,每次征战,都是游走在青铜冰刃上的博弈。
将出兵诸事与舅父商议妥当,我往太公祠,与悠作别。岂料宫中的消息似风一般,早已吹遍临淄。太多人家,送父、送夫、送子,街市的米铺挂出木牌,大字写了,米价涨三钱。郑颖不及管夷吾十分,想当日,管相法度严厉,谁敢越雷池一步。即便桓公连年征战,齐国市价不变,民心安,军心亦安。
战火并未烧到都城,就如此纷乱,一路骑马,得小心避让,才不至于伤了无辜路人。我的心愈发悲凉,鲍叔牙说,男人对明君的期盼胜过女人的闺怨。齐人,失去了君父姜小白、姜昭的庇护,稍有波澜,便如惊弓之鸟。
城门处人流涌入,鲜有出城之人,临淄的城墙是征人心里的家门,而今是齐人心底仅存的屏障。相较他国,临淄的城墙很矮,护城河很窄,这是桓公无比自信的杰作。没有人能攻至齐国都城,甚至无人敢遣一兵一卒踏足齐国疆土半步,钱,用来筑墙实在浪费,将道路拓得更宽,能容纳更多的人来临淄瞻仰齐国的鼎盛,享受齐国的富庶。盛极而衰,我悲哀的看着无计挽回的颓败,在齐人心里,桓公时代,已然逝去。走了很远,我还是忍不住回望城墙,每次出征,悠总是躲在人丛中相送。即便我瞧不见她身影,也能感受到最情深的注视,那是我在战场上冲杀的动力,是我能活着回来的支撑。
“烈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小午与阿满同乘一车,焦急万分。阿满也不下车,朝我一拜。
“小午,赶紧回宫,或是呆在客斋,外面乱哄哄——”
“烈哥哥,纪人听说要出兵——不愿随齐人去送死,打伤了新宇的侍卫,跑了出来——”小午想是压抑许久,说得断断续续,心底定是怕极了,话没说完,竟一下子哭出声来。
倒是阿满说的清楚明白:“说是纪人要去太公祠寻纪侯做主,更有人提议要捉了公主悠为人质,逼齐国放他们回纪都。”
小午跳下车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烈哥哥,你赶紧去救悠,他们说,是悠的霉运害了纪人,害了纪国,只要杀了悠——”
阿满解了绳套,从车上卸下一匹马,我嘱咐寺人好生护送小午回宫,将此事禀报潘。
我将佩剑双手奉向阿满,他固辞不接:“大司空佩剑——”
我其实有许多疑虑,他是来杀我的,一定是我的敌人,或许还是纪人。可眼下,多个帮手,就多一分希望,至少,曾经火石电闪之间,捕捉到他对悠的眷顾。“阿满,须无今日恳请阿满援手,不是搭救齐国公主,而是搭救须无心中所爱之人。”
阿满唯有一双眼是完好无损的,我望着这双眼,推心置腹,阿满的目光告诉我,何谓肝胆相照,我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他接过剑,拱手施礼,策马先行。
“烈哥哥,你别让人伤着悠。”小午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们也要没事才好,你和阿满,都要好好的!”
驱马疾驰,血气冲到头顶,却也无计可施,我唯一能寄望的人是纪侯公孙阏,我恨不能一剑刺死的人。我乞求上苍能将一丝清明留给他,纪侯子都,你该知道,悠若有损分毫,你便绝无机会活着走出齐国。你一定要救悠,为了你自己,也要救悠。
等着我的是一场杀戮,我不知若是路程短一点儿,马奔得略快些,结果会是如何,那样,兴许我不会在长久的煎熬中濒临疯狂,保存理智,做那个处变不惊的田烈。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刀光剑影,流尽鲜血的君上、昭,苍白的面容,悠的笑容在这些光影中幻灭。
太公祠一半成了火海,歪斜的朱红木门,殿阁前正混乱厮杀,有纪人堵住大门,不许祠堂内的人出来。一眼望去,找不到悠。阿满持我佩剑,朝着正对大门的方向,不分齐人、纪人,一路杀过去。眼前只有猩红一片,双手执一对短刀,朝着所有阻挡我去路的人砍去。血溅到我脸上,甚至溅到眼里,那红,就像悠的嫁衣。
我早不知避让,只竭力向前。火光映红了一切,血色又让这份红更眩目。霎那,似乎所有纪人都朝我和阿满涌来,我们背对而立,纪人,我究竟押解了多少纪人回临淄,若早知今日危及悠,我会不顾一切,哪怕背上残暴荼毒之名,一定,一定在纪都杀光纪人。我的短刀,阿满的长剑,挥舞出青铜微黄的暗光,刀剑的光几乎汇成一个圆,染上纪人的鲜血。
纪人源源不断,我和阿满的招式已失了先前的犀利,体力渐渐不支,唯有信念支撑。在心里念着悠的名字,参在西,商在东,参与商在星空中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如果,我与悠的命运注定了不能相聚,便让我用一死来换取她的生。
我几乎嗅到死亡的味道,潘适时的赶到,纪人纷纷倒下,忽然一声巨响,太公祠轰然倾蹋,殿阁在瞬间只剩断壁残垣。
我下意识的奔向火场,阿满死死抱住我,仇恨像一个妖魔,驱赶着我,也给了我力量。
潘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客斋余下的纪人,老弱妇孺,怯懦的公子盎跪地哭求:“子都已经逃了,他才是罪魁祸首!公主悠的仆人陪着子都回客斋接走了几位叔父,说是要逃回纪国。齐侯,下臣是忠于齐国的——”
公子盎的人头滚落地上时,嘴唇还在抖动,潘的剑没有停歇,纪人,都为悠陪葬,也无法平复潘的伤痛。这一刻,也只有我,最理解潘。
我从阿满手中取回剑,翻身上马,潘用剑指着东,那是纪国的方向。
他的剑尖,滴着纪人的血。我的剑,早已一片血污。
“烈,杀了他!提他人头来见!”
人头,我会将公孙阏碎尸万段,唯有仇恨能支撑我,杀了公孙阏。
悠,黄泉路上,你且等我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