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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翠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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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三)
是夜。
孟采悠迎风站在张府房顶之上,默默俯视下方。
下方一片喜庆之色,不断有当地颇有头面的宾客到临,适才从风里飘来的只字片语得知,今夜正是张府小少爷的满月之喜。
夜色尚早,还不见翠儿到来的迹象。
原本白天之时,她离开此处,却不知为何心内总有一丝挂怀,便又折返,来到这张府,静静等待。
天边一弯眉月,洒下淡淡银粉,冷冷照在这一隅。
随着时间推移,冷月渐渐西往,夜色逐渐深沉。
下方主客共饮,一片喧哗热闹景象。
忽然,风里吹来些许血腥味,间或夹杂着一丝半点的腐臭之气。
天色阴沉,浓重压抑的气氛渐渐弥漫。
一股黑气缓缓自张府后院升起,很快便将整座府宅笼罩其中。
仿似被人扼住脖颈,院中的欢声笑语突然消失无踪。
一道尖细的哭声似有若无的传来,伴着清冷月色,教人发怵。
那莫名哭声渐响,只听它阴惨惨哭道:“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脚……还给我,还我……”
院中众人有的已察觉到不对劲,渐渐白了脸;更有的人双股战战,坐不住想要起身离开。
那张家的少夫人仿佛想起些什么,额上冒出冷汗,神情染上惊慌。
一只断臂在地上摸索,它没头没脑地乱爬,不一会竟教它摸索到少夫人身边,它的五爪揪住少夫人的衣裙向上爬去。
少夫人被扯动裙角,正欲低头去看,忽听一道阴惨惨的声音传来,道:“奴婢参见少夫人。”
她转头一看,却惊见一颗冒血的头颅正直直对着她!
“啊——”
少夫人吓得惊声惨叫,推翻了桌椅,自己跌倒在地。
众宾客被她的叫声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却只见那少夫人惊慌地在地上乱爬乱叫,涕泪横流,不尽狼狈!
众人直觉惊悚至极!
那张家少夫人方才分明还一副言笑晏晏模样,此刻却突然失仪,仿佛见到什么恐怖之物一般。
心里如是想道,宾客们心里发毛,纷纷起身告辞,不一会竟走了个干净,只剩了张家一家人共仆从。
而这边厢,那翠儿的头颅还追着少夫人,口里迭声嚷道:“少夫人,您怎么了?奴婢前来伺候您了,少夫人?少夫人……”
那少夫人直吓得双手乱挥,面无血色,恨不得直接昏倒过去。
那张家少爷看不过去她如此狼狈,便拉住她道:“你失心疯了不成,平日里的主母架势到哪去了?”
少夫人慌忙紧抓住他的手,口不择言道:“翠儿……是翠儿,那贱婢回来报仇了!”
张少爷反手握住她的手,惊道:“翠儿?翠儿不是死了吗,她在何处?”
他四处张望,却哪里有翠儿踪影?
那少夫人颤颤指着他身后道:“那儿,那儿,就在你身后呢!”
张少爷回头望去,身后却分明空空如也,只有那几个仆从听了少夫人的话,眼中都现出惊恐之色。
翠儿四肢归位,回复青翠少女模样,在那张少爷面前显形出来。
她福了一福,道:“少爷。”
张少爷眼中露出惊喜,道:“翠儿,你没死?”
翠儿却忽然唇边露出诡谲笑意,双手伸长,紧扼住躲在张家少爷身后的少夫人脖颈,笑意盈盈道:“少爷,您觉着我死是没死?”
张少爷蹬蹬蹬退后几步,一手撑住桌沿,双眼落泪:“是么?果然如此。”
片刻又抬头问:“那么,你今日是来报仇的了?”
翠儿也不回答,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张少爷叹道:“你这是何苦?人死归幽冥,你若尚顾念你我几分情意,便放过这一家子人罢。”
翠儿放开双手,一把推开张家少夫人,慢慢走近张少爷。
她面上浮出温柔之色,似是想起往日种种,柔情万千靠于张少爷肩头。
良久方幽幽道:“少爷,您但凡对奴婢有一丝顾念,奴婢又何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那张少爷道:“翠儿,我……”
一语未竟却忽然顿住,却原来是翠儿的双手紧扼住他喉间!
翠儿收紧双手,狠厉道:“你若对我有一分顾念,何至于一年多不闻不问,教我受尽欺凌?你若对我有一分顾念,如何想不到她会害我?”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将我看成一个玩物!什么情意,都是假的!”
翠儿双手越收越紧,那张少爷已是脸色青白,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
“不,放开他,放开他!”
眼见自个儿夫君性命垂危,张家少夫人惊声惨叫起来。
翠儿充耳不闻,眼中落泪,拢紧的双手却越收越紧……
那张家少爷不断挣扎,但终究敌不过翠儿,不一会便脖子一歪,已然气绝。
翠儿缓缓放开双手,抱住那张少爷垂下来的尸首,泪珠一颗一颗滴到怀中之人的脸上,哀哀哭道:“少爷,我敬您爱您,您为何要负我……”
“啊啊——”
那少夫人哭叫不已,她爬上前来,要去看那张少爷。
翠儿一把推开她,恨道:“到如今你又作这苦相给谁看,既有当初,便应该想到会有今日结果!”
说毕,她放开张家少爷,双目变得血红,身体也渐幻化成鬼相,她一步一步逼近张家少夫人,神情狂乱道:“到如今,若不教你死得比我更惨,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
“呜哇——”
忽然,一道清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在这当下显得尤为突兀。
翠儿不由顿住。
她侧头看去,只见正是那张家刚满月的小少爷,许是饿了,此刻正哭得正欢。
翠儿神情变幻,似喜似怒,她颠颠倒倒地走到那婴儿跟前,伸出五爪,便要刺下!
“不,不要——”
那少夫人失声惊叫起来,双眼翻白,吓得几欲昏过去。
“翠儿。”
翠儿即将刺下的手顿住,她愣愣回头。
只见白日见过的孟采悠缓缓自屋顶飘下,道:“冤有头债有主,何苦累及无辜?”
翠儿怔了怔,呆呆站了片刻,随后向孟采悠行礼,道:“是,姐姐教训得是。”
而那张少夫人已被吓得晕死过去。
起身之后,翠儿神色已恢复清明,指着那地上的少夫人问道:“那她呢?”
孟采悠叹道:“她死了,还不是和你我一样变成鬼,要么到地府那里受刑,却未必抵得过你所受的苦,要么你将她打到魂飞魄散,却可能引来天谴,得不偿失。”
“但若不杀她,我怨气难平。”翠儿愤愤不平。
孟采悠想了想,道:“若不解恨,我教你一法,你可对她施展离魂咒,令她今后数十年日夜受鬼影惊吓,却又不让神智失常,如此日日年年受折磨,岂不比死更难受?”
翠儿拍手笑道:“如此甚好!只是我道行浅,不会施这个咒。”
“此咒不难学,你若想学,我传授予你。”孟采悠道。
说罢便将翠儿招至身侧,将咒语细细传授。
翠儿将咒语记在心里,末了,又要向她跪下行礼。
孟采悠止住她,道:“今后可要改改这爱下跪的毛病,如今你已不是奴才了。”
翠儿却反过来央求道:“求姐姐将奴婢收在身边罢,姐姐大恩,翠儿驽钝,无以为报,只能出此下策。”
孟采悠犹豫半响,叹道:“也罢,此后你我便一处作伴罢,只是你非仆吾亦非主,只作姐妹相称,如何?”
翠儿大喜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既是姐妹,便不要言谢,去罢,将此间事了结。”
“是,姐姐。”
翠儿过去拍醒那少夫人,对她施了咒。
果然,那少夫人脸上浮出恐怖之色,似是见了什么惊悚可怕之事。
而经此变故,张家那些仆从早已吓得半死,有些连滚带爬地逃出张府。
翠儿拦下几个素日多行不义之人,个个都教训一遍方罢休。
还有将她分尸之人,她也一一报复回去。
底下顿时一片鬼哭狼嚎。
事毕,翠儿抱起装着刚满月的张家小少爷的摇篮,跃回孟采悠身旁。
孟采悠看了看摇篮里,许是哭久累了,那婴儿此刻又睡着了。
孟采悠问:“你抱这婴儿作甚?”
翠儿指着底下一片惨状中的少夫人道:“这女子如此狠毒,如何当得起‘母亲’二字!我不但要教她今后日夜不宁,更要教她忍受骨肉分离之苦,日后就算见了亲生儿子,也是对面不相识。”
“随你罢。”
之后,翠儿便寻了一户久无子息的农家,将婴儿偷偷放在他们房前。
那农户清早出门下地,打开门却见门口有一摇篮,里面的白胖小子正纯真可爱地睡着。
农户大喜过望,立时跪地直呼神明显灵,上天赐子了。
此间诸事了解之后,孟采悠与翠儿便启程离开。
二人随意游荡,若觉着哪里清净,便短暂停留一段时日。
翠儿生前性情泼辣天真,如今做了鬼,前几年行事倒还稳重,后来将往事放开,性情也渐渐恢复原样。
之后因为见孟采悠总是纵着她,便随性而为,更无法无天起来。
孟采悠也不怎么约束她,有翠儿一路相伴,逗她取笑说话,倒也是个开心果,解去不少烦闷。
山中时日易过,光阴如那白驹过隙,转眼间,又不知有多少年过去,只是她俩如今已成山间野鬼,对时光更不甚在乎。
纵然底下红尘万丈,风云变幻,与她俩却似乎并无多大关系。
只是翠儿喜凑热闹,便总要去寻些事来取乐。
而孟采悠,在这时光长河中,渐渐将前尘诸事也都抛开,那些伤情往事似乎也都要忘个干净。
对此,孟采悠不喜不悲,只是偶然思及,一声轻叹罢了。
当是时,她并不曾预料到,这种时光也不过是偷来的片刻安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