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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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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追杀,大约是因为他偷窥了此人的阴私。
一个人被一个组织追杀,或许是因为他知悉了这个组织的内幕。
一个人被一个国家追杀,多半是因为他窃取了该国的秘情。
但是,如果是一个人被整个世界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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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疯了。”杜华忍不住第两百四十六次对洛晴川重复这句话。他赶在这个毕生知己的屁股后面,匆匆忙忙地为他打点逃跑的行装,“套缩锚爪配四十丈长铁链没错吧?”
“越长越好,最好能达到五十五丈以上。“
“那样太沉了,恐怕一匹马驮不动。”
“我只能带一匹马。”洛晴川烦恼地摆手,“你准备了什么马?”
“我那匹纯血赤龙驹……据说以前是炎崆龙骑军高层将领的专供。”杜华对自己的马还是颇为得意,“这马最是善跑,应付追兵大概没什么难处。”
洛晴川皱起眉头:“就没有北漠龙骊?”
“那马速度倒是快得很,但不擅长负重。”杜华连忙解释,“何况龙骊太难弄……寻常几十个好牧人套不到一匹,恐怕要等一段时间。”
洛晴川皱眉:“算了算了。鲨鱼皮水靠呢?”
“好了。按照你的身材去定做的,全贴身,绝对可靠,晚上就能拿到手。”
“嗯,今晚我走了。”洛晴川急匆匆地把巨大的哲罗鱼鳔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你就自己保重吧,最好求神拜佛,希望世乐军队不要找你的麻烦。”
“那是我的事。”杜华皱起了眉头,“你真的不能……跟太史阁谢罪然后……”
“没那可能……真的,郢如,换任何其他一件事都有可能,但是……”
杜华叹气:“你真的疯了。”
“可是我才是正确的!你知道白泽水域近海下面就……”
杜华无力地挥挥手:“算了,别再跟我提你的乌龟了,我得消化消化,说句实话我现在还转不过这个弯子来。”
“有空多看看我留给你的证据,别弄丢了。”
“知道了,走吧走吧。”杜华目送这个最铁杆的朋友加同僚背上巨大的背包走出自己的房门,忍不住又道,“你真的疯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洛晴川已经去外面准备马具了。
杜华眯起眼睛。他很奇怪这个太史阁的史官怎么会有勇气来对抗整个世界。天知道。洛晴川分明是整个世乐太史阁里面最孤僻,沉默,甚至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人。
但是,就在史官的例行四方游历之中,洛晴川对整个祖洲的堪舆全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杜华觉得那张图把他整个人都完全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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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洲四境临海,上有陆岸。其接海诸郡,记有西岭、腾光、扶风……入海处皆缓而平,仅南翼,烟水崖,风陵半岛等地,不止崖岸峭陡,近海处更多崎险。其近海之下,常多沟壑,深达数十丈不等,甚至有幽深达百丈以上者,险僻不可探,浅者名为海坑,深者名为海谷,言海下有山川也。”
“烟水崖,位于祖洲最西,所产岩茶冠绝天下。茶树多生于悬崖之上,崖下海岸水急浪湍,怪石嶙峋,石下常年有怪声,临岸土人或谓之风声,然居高崖而细察之,无风之夜怪声亦作,丝丝缕缕,若嘘若吸,常年绵延不绝,崖下海中常有巨大气泡翻滚而上,土人称之‘滚水崖’……”
“南翼郡以玄水为界。玄水至此曲通入海。该郡伸入南海,遥望青门,壁立百仞,波涛万顷。沿海崖岸有四处凸出,恰若指爪,故南翼郡俗名南四指。”
“风陵半岛,位于全祖洲最西,状如鱼尾,蜿蜒入海。其底部与全陆相连处,常多地动。”
几张从史书上撕下来的纸页,书页子已经泛了黄,有人用朱砂潦草地画了圈,还有一张全祖洲的粗略地形图,大致描出了海岸的形状。
然后是一件……不,一块奇怪的东西,黝黑黯淡,大约有一个人的头颅般大。摸上去很坚硬,却又不似木石金铁,触手微微有些滑腻,像是一大块皮革。只不过皮革无论如何不会硝制成这般形状,它的一边遍布刀斧刃痕,坑坑洼洼,似乎是从另外一个更巨大的断面上硬生生被凿下来的。
这就是洛晴川留给他的全部东西。杜华皱着眉头翻动这个不大的包裹,洛晴川显然很匆忙,甚至来不及为他的证据整理出一份笔记。事实上,在三天前那个暴雷霹雳的雨夜,洛晴川疾风快马闯进他的院子,滚鞍下马,满身泥水地踹开他的大门。
这是杜华祖上老宅,是他在太史阁分配的官家住邸之外另外一处私人地产,很隐秘,没几个人知道。杜华喜欢在暴雨狂风的坏天气躺在旧宅里读古书,这是他最大的嗜好。他觉得外面风雨如晦,室内一灯如豆,这实在是一种很适合幽思访古的气氛。
当洛晴川踢开他的大门的时候,外面的雷声把已经在梦里访古的杜华惊醒过来。他知道大概只有一个人找得到这里,于是扔开书不满地吼:“我说,君子当守静而自持!”
“放屁!”预想中的那人在门口骂,“过来帮我一把!”
杜华听着声音不对,跳起来扑去门口,洛晴川形貌狼狈,半身沥血,肩背上嵌着一枚没拔出来的四棱铁箭头。
杜华把他半拖半抱地弄进屋子,回身去找药粉绷带:“你遇到强盗了?我去叫个大夫来。”
“不……”洛晴川歪在他的床铺上,有气无力,“郢如,把我的马牵到马厩里喂上,我说不定随时要跑路。”
杜华扭身出去,过了片刻匆匆回来,动手把洛晴川的外衣扯下去:“你的马刚才已经跑死了,我看还是先顾你的人吧。”
洛晴川原来不止肩胛一处箭伤,左腰右臂都有刀剑划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创痕尚新,似乎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战斗。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闲磨牙问两句,忽然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胛上。
“啊!”洛晴川猝不及防地惨叫一声。杜华伸出手,一枚破肉而出的黑铁箭头翻滚着跌在他的手心里。他略通武艺,方才拍那一巴掌使了暗劲,将那枚箭头自肩后逼了出来。他另一手抓着干净的蘸药棉布,已经麻利地按在洛晴川的伤口上,随即死死按住,将棉布另一端从腋下拉过,裹了三五圈,打了个结。洛晴川痛楚地抿起嘴唇。杜华从衣箱里扯出一套青布长衣:“我去烧水,你洗个澡然后换了衣服说话。”
“等等。”洛晴川扬起脸,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这个东西,你收好了不要交给任何人。”
“这什么?”杜华隔着包裹去摸,“玉玺?”
“我从南海搞来的东西,很重要。”洛晴川极其郑重。饶是杜华嬉皮笑脸惯了,也被他说得肃然起来:“就因为这个你被追杀了?”
“还不止。”洛晴川面色青白,“郢如,我下面说的话,你要么就一字不差地相信,要么你就权当笑话听过就忘掉——绝对不要拿去四处传,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说说说,说完给我滚去洗澡。你弄了我一床的血。”
“你可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我家!”
“再往大了说。”
“沧落城啊。”
“更大些。”
“你脑筋打结了吧?亏你是个史官!我们现在身在祖洲世乐朝国土内,帝都沧落城,距碧落海九百里,今年是世乐一统的第七十四年,六月初五的夜里,你这么半夜三更满身是血冒雨闯来就为了问我这些?”
“好吧。”洛晴川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从重点开始。你知道我们整个祖洲的版图是怎样的么?知道?那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么?”
“你真的疯了!”这是杜华听完洛晴川的讲述过后的头一句话。
“果然。”洛晴川幽幽地说,“我就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这太荒唐了……”杜华其实已经脸色苍白,这个说法听得他满头冷汗,坐立不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指爪?”
“没骗你。当时我奉行史官的游历之旅,沿途记载各地风物,沿着净河出发,从沧落城一直去到青门郡,从白水顺流而下。在白水入海口旁,数十里都是一马平川的淤泥滩,青门郡郡府已经准备在那里清淤垦田。我打算将这件事情记载下来,于是滞留了数日,谁料就在那里发现了不寻常的物事……数十尺的淤泥河沙之下,居然挖出一道巨大的,质地像象牙一样的横梁,略有弧度,一直向着海里延伸下去……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但是已经挖出来的部分宽度就超过四百丈!”
“那就是……你说的东西?”
“那只是‘它’的一个趾甲。”
“压根就不会有那么一个‘它’!”
“这七十几年以来,南翼郡潮水逐渐低落。据当地的海潮志录记载,悬崖下的海水水位比起七十年前,已经莫名其妙地降低九丈四尺……你知道海水是没可能减少那么多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海水并没有减少,而是整个南翼郡的地势拔高了!现在南翼郡背后的风翔郡连年洪水频发,那是因为玄水已经有倒灌的趋势……”
“你到底什么意思?”杜华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意思就是那是它的左前足!”洛晴川同样大叫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为什么南翼郡又叫‘南四指’!那些土人叫得一点都没错,在悬崖下面的东西就是它的四个趾爪,而现在它抬了抬它的左前脚!“
“不可能!”杜华抱着头,“你这个疯子!你凭着一张地图和几句胡说八道的记录就来告诉我……我们是活在它的……”
洛晴川猛地立起身来,露出臂上伤口:“如果我只是个胡说八道的疯子,为什么我屁股后面会有追踪两千四百里的一支骑军!”
杜华瞠目结舌,呆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去看手里一直攥着的铁箭头。箭头四棱血槽,黑铁铸就,沉甸甸足有二两重,饮血锋刃上刻着两个小字,紫塞!
这是从军事要塞中流出来的,罕见的世乐弓骑兵制式箭。
他抬起头来看着洛晴川炽热的眼光,再看看自己手里抓着的箭头,最终一屁股颓然坐下去,喃喃地说:“我说,你真的疯了……”
“但是事实证明是我疯了。”杜华一边收拾这个乱七八糟的旧宅子,一边愤愤地想,“洛晴川你这头疯猪……我竟然选择相信你!”
他开始清理洛晴川三天来留在这里的一切痕迹。他留下来的血衣,用过的药包和棉布,倒毙在院子里的马解成碎块,当作自家的死骡子便宜卖给附近的肉铺。洛晴川在这个世界上压根不存在,或者存在着但是没来过他这里。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和东门外卖瓜的老王一样没什么区别……
洛晴川你这个混蛋!他尽力把一铁锨土翻到坑外,摸摸自己起泡的手,忍不住忿忿然腹诽这个知交多年的铁杆死党。
老子当年怎么会跟你光屁股玩到大!要是跟老王一起,起码也能混两个蜜瓜吃,不必偷偷摸摸在后院埋你的血衣吧!
“郢如!”门外有人喊,伴随着拍门的声音,“郢如?在么,我是张鸣远!”
杜华一个激灵。张鸣远是当地的治安官,同住一坊,和他也算混个人头熟。他把血衣丢在坑里,匆匆填了两锨土就往门口赶,想想不对,又回身手忙脚乱把衣服从坑里拽出来,按到后院一口腌菜的大缸里。张鸣远上门拜访他,总不会心血来潮忽然想吃酸菜吧!
“郢如!”张鸣远的拍门很急促,“起了么?”
杜华在衣襟上把手胡乱擦擦,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大门。张鸣远一步跨进来。他罕见地着了九城都尉的官服正装:“郢如你干什么,开门这么慢!”
“解手,嘿嘿。”杜华赔笑,“今儿个肚子疼。”他有意无意地挡住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拉着张鸣远进正厅:“稀客稀客,等我去沏壶好茶。”
“不麻烦了。”张鸣远背着手站在厅门口,四处张望,“你认得洛晴川吧?太史阁的,和你一个官衙。”
“哎,怎么着?”杜华知道一推六二五是不可能的,他和洛晴川关系近到就差穿一条裤子,全太史阁人尽皆知,“阁子里不是派他出门游历去了么?犯事了?”
“不知道,昨天夜里,上头发下行文来说全城通缉此人,我想着你们是同僚,故而过来问讯一声。”张鸣远像是想四处转转,抬腿就往正厅里走,一路转到后花厅,顺着回廊走到后院。杜华叫得一声苦,他的铁锨还丢在酸菜缸旁边。张鸣远上去提起来掂掂,又踢踢脚下两尺深阔的土坑:“我说郢如你这是干什么哪?”
“种花。”杜华的口气听起来很老实,“我听人说,会侍弄花的话,桃花运会走得好一些……”
张鸣远忍俊不禁:“这六月种桃花啊?”
“其实……”杜华抓抓头,“坑挖得挺早,就是没弄到桃树苗……后来打算种白菜了,冬天腌着也好吃。”
张鸣远笑得打跌:“郢如,都说你们搞史的人,脑子是不灵便的,你也一样,哈哈哈,真一个活宝……”
他丢下铁锨,晃晃悠悠转出后院,拍拍杜华的肩膀:“那就这样,上头催的紧,我还得跑别家,你注意给我盯着,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直接到衙门也行。”说着拔步要走。杜华追上一步:“等等!”
“嗯?”
“这个‘上头’,到底是哪个头?”
“那我不太清楚,咱说白了也就是个衙役头头……不过我看见发下来的行文,扣了这么大,”张鸣远用手一比划,“兵马司和大理寺的并排俩公印!”
杜华哆嗦一下:“啥罪名,是不是抓着就得立刻问斩哪?”
“可以就地处决,拿人头一样交差。”张鸣远郑重地点点头,“罪名没太细瞅,好像说是他是异端什么说,怪力乱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