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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其实……杜华暗暗地想,洛晴川的行径,已经完全不是“怪力乱神”四字能形容的了。一想到洛晴川那个惊世骇俗的理论,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当时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的洛晴川一面等着他去打点各项逃跑事宜,一面拍着他书房的茶几,悍然宣称:

      “‘它’是存在的!”

      “我求你了,祖宗你小声一点好不好,我上有花甲老父下面还有宜香院的小桃红!我还没娶老婆哪!小桃红说她怀了我的娃!”

      “你这个……懦弱的家伙!”

      “都像你那样被全世界追杀!连北漠蛮族都追杀你你就高兴了!因为你那个什么理论搞得天怒人怨,大家宁可相信三千年前的人皇伏眷和曜瞬……也不愿意相信我们只是某个巨兽身上的尘埃!”

      “什么叫巨兽!郢如,我再告诉你一遍,那叫巨鳌!”

      “屁!你直接说那是只大盖儿王八!”

      “没错!”洛晴川力拍大腿,“我们整个祖洲都驮在这头大王八的背上!”

      “你真的疯了!”杜华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而且你还从这头王八的某个疙疙瘩瘩的趾爪上剥下了一小块皮肤!”

      洛晴川不做声,又抱着那块头颅大的黑色硬质仔细研究起来。他把那块东西翻过来调过去,抓起案上的油灯燎烧了片刻,屋子里立刻弥散出一股烧灼皮毛的焦臭味道。

      “我说祖宗!你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它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大约是胶一样的东西……郢如把你们家的锅拿给我!”

      “那是我做饭的东西,你休想拿去煮王八臭脚汤!”

      “裙边。”洛晴川郑重地道,“是那只巨鳌的裙边。”

      “屁,你刚才还说是它的脚!”

      “这东西取自海隅郡,那位置不会是脚。”洛晴川认真地跟他争辩,“我把船泊在海滩附近,用一根二十四丈长带倒刺的锋利铁钎从海边探下去,插在一个海坑里,雇了六十个工匠,用尽全力把这根标杆钉下去……很难弄,海流动荡,连续干几个时辰才能插下两尺。我把它一连插下了十六尺,钉在那里,然后派懂得潜水的人带着利器去海岸边,挖沙数十尺,一直挖到下面的这种奇怪的东西,用尽斧凿,弄下这么大一块东西带回来。”

      “你插那么根竿子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验证我的一点想法……所以特意找了一处荒滩,周围八十里没有人烟。”

      “然后呢?”

      “四个月以后……那里真的地震了,就从我插铁钎的地方,虽然很轻微,但是那根作标记的铁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杜华跳起身来:“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洛晴川很镇定地道,“它可能被我扎疼了,所以……”

      “你疯了!”杜华大吼起来,“如果它真的……是头承载整个大陆的巨鳌,这么捅来捅去的,你不怕它忽然翻身吗!”

      “不会的。”洛晴川慢慢地说,“以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后来我发现,历史上有记载的填海造田,或者迁改河道入海的水利举措,比我的动作大出几百倍,但是它都几乎没有反应,连我们在它的背上这样折腾,连年大战,它也没有想到要动一动……所以我想,它大概早就睡着了。又或者,它的甲壳太厚了,根本感觉不到这些事情。还有可能就是……它实在是太大了。郢如,比如有一粒灰尘落在你的脚上,你大概也不会知道吧……这头巨鳌就是这样。它的背甲大概有上千丈的厚度,在背甲上面积满了泥沙和苔藓,而那就是我们的山川树木……对它来说,我们不是蝼蚁,而是比蝼蚁还不如的小小微尘。”

      “我还是接受不了……”杜华喘着粗气,“太……太庞大了。”

      “郢如,你研究过祖洲全境的水利工程吗?在净河,玄水,白水这些河流之间,分割了我们现在生存的山川,平原,谷底,城池郡县……而如果你把那些东西都抹掉,单单把这些河流和它们的支流拿出来看,你就会发现……它们恰好把整个大陆分割成十三块!”

      杜华结结巴巴。“你是说,说……”

      “所有那些河道,只不过是巨龟背甲上的纹理而已!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所有这些主河道似乎都从净河延伸出来,而净河就像是咬着自己的尾巴的一条蛇一样,它的发源处和最终流向处几乎是打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因为净河的河道就是这只巨鳌最中央那块背甲的纹路!”洛晴川用力指戳着祖洲全境图,用指甲掐下深深的引子,“为什么祖洲整体是一块中央高而四周低的坡起之地……那不用我再解释了吧!”

      杜华跌坐在榻上,然后像被火炭烫了屁股一样猛地蹦起来向门外奔去。

      “你去干什么?”洛晴川追在他屁股后面喊。

      杜华头也不回:“去给你找逃命的快马!”

      ***************

      真是的,这样的异端邪说,老天不开恩打雷劈死他姓洛的,已经是很仁慈了。

      杜华闷闷地坐在太史阁里,整理一大堆积案的书牍。这些都是最近几日的防务调动,兵马司按惯例把记录发到太史阁来存档。每一年的各种琐事都会被写进地方史志,编年史录和帝王治政史,然后作为全部史料的一部分封存起来留待后人。

      看似极其平常的防务,却有一支小小的弓骑兵,行迹连续贯穿了数个郡县。从遥远的风陵半岛,一直追踪到帝都沧落城……

      杜华把手指在史料上摩挲着。他的指尖下按着两个小字:紫塞。

      “杜郢如!”顶头上司,太史令陈秋彦走过来,“令尊在外面找你。”

      杜华惊跳起来。他父亲杜景渊是朝中的鸿胪寺卿,他平素里游手好闲,也就是偶尔对几本古旧典籍感点兴趣,才仰仗父亲的名声跑去太史阁混了个清闲职位,故而一向对这个爹畏惧得很。他匆匆走到门外,杜景渊已经板着脸站在那里了。杜华心里没底,开口叫了声:“爹!”

      杜景渊哼了一声:“这里不方便,外面说。”

      杜华跟着他一路走出去,人来人往的坊市里,杜景渊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提心吊胆跟着。看看杜景渊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问:“爹,咱这是去哪儿?”

      “去搜集一下家里的浮财,准备打点刑部的官员。”

      “啊?”杜华吓了一跳,“谁被收监了?”

      “就是你小子!”杜景渊猛地转回身来,舌绽春雷般大吼一声,“你倒是活得自在了,当爹的还得跟着你操心!”

      杜华当场吓得腿肚子转筋,心知杜景渊可不是张鸣远,没那么好唬。他抖抖索索,拼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儿子不孝……可是好歹没违国法吧?”

      “如今不计较你那许多,我只问你,太史阁的洛晴川呢?”杜景渊的声音格外威严,就是朝卿会审也无非如此。

      “儿儿儿儿子不知道,没见过!”杜华觉得自己舌头发直。

      “嗯?”这一声拖得很长。

      这是诈你的!杜华此刻脑筋格外清明,在心里发着狠地想。爹一个文官,消息断没有兵马司那么灵通,大不过是听到些风声来咋呼自己……你第一次已经骗了张鸣远,现在就没有回头路了!亲爹也一样!这个爹可不是寻常农夫不通事理,他是鸿胪寺卿,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年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发了宁可把自己绑给兵马司也不会做护犊子的蠢事……老人家又不只自己这一个儿子,就算舍出去自己小儿子这条命,也还有大哥传承香火哪!总比满门抄斩的好吧!

      “真的是没见过!”

      “我可记得。”杜景渊顿了一下,注意观察他的神色,“你一向和他来往很近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杜华既然打定主意,底气就足了起来,谎话张口就来不打草稿,“他从去年就被阁子里派出去考察风物了……眼下是六月期,太史阁卷宗半年一整结,儿子现下忙的要死,天天窝在阁子里整理手稿,倒是听同僚说过他可能犯事儿了,具体的都没来得及打听,更别说见过他了。”

      “唔。”杜景渊沉吟了一下,“你可知道他最近的去向?”

      这句话就算是相信自己了吧?杜华脑筋转得飞快:“半年以前他和阁子里的飞鸽传书也断了,从那以后再没联络过。”

      “当真?”

      “儿子用性命保证!”杜华说得咬牙切齿,状甚悲愤。遇事不想着帮儿子解危脱难,先做好了大义灭亲的打算,你真是我亲爹么?

      他这番神色让杜景渊也有些动容,忍不住伸手拍拍他肩膀:“无妨无妨,我在朝上听到洛晴川被通缉的消息,生怕你牵连进去,于是过来问你一问。”

      这大概算是安慰了。杜华绷紧的弦逐渐平复下来。杜景渊并肩跟他走在路上,重拾教诲口气:“不能怪爹谨慎……姓洛的犯的是死罪!他凌迟万剐不当紧,牵连的人都要跟着掉脑袋。我杜家清白官宦出身,历经四代,不能毁在我的手上!”顿顿,他又道:“我平素教你那些义理,也别学到狗肚子里去!”

      “儿子明白。那姓洛的如果回来了,儿子一定早早通知四邻八舍,把他按倒在地,绑去官衙……”

      “明白就好。”杜景渊悠悠地道,“我杜家能不能继续立世,就看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生养个好儿子了。”

      杜华暗暗咬牙。先是诈之以威,后是晓之以理,接下来动之以情,这个爹还真是个狠茬儿。幸喜杜景渊及时转了话题:“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务点正业,别整日里斗鸡走马的,跟那些不正经的人混在一起!”

      “是是,儿子已经改了,往日里那些人,现在也都不打交道了。儿子近来一心忙在阁子里……”

      “那就好。”杜景渊满意地点点头,“学学你大哥!他是要继我这个位子的了,你也在阁子里好好干,虽然只是个史官,但未必不能出头……刚才遇见太史令陈秋彦,那真是个典范!三十四岁做到一阁之首,一身的风骨,说起来也算是个清流领袖,虽说没什么实权,但评点天下一支铁笔,放一句话出来都能算是圭皋之言……你要是能如他一般安身立命,也算我没白养你一场。说起来你也二十六了吧?再不成家立业……”

      杜华诺诺以应,落荒而逃。

      ***************

      回到太史阁坐定,杜华把自己重新埋进典籍里。他认真地,一笔一笔地用小楷誊抄那些各地汇总过来的资料,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世乐太史阁不仅要记载朝廷中的事务,还要统计每年的军事防务,地理变迁,星辰移转,集天文地理,杂务考据于一身,看似清闲,实则是个相当繁琐的职务,每年阁子里都会派出一批人手去各个郡县游历,把最新的情况汇报回来,然后就由他们这些留在阁内的人员负责誊抄整理。洛晴川就是上一年被派出去的。

      “歇歇吧……不必这么忙着,人都走了。”有人在他身边说。

      杜华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色已经黄昏了,阁子里大多数的同僚已经打道回府,只有阁主陈秋彦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笑着,向他推过一杯好茶。

      陈秋彦是世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任太史令,进士出身的好文笔,评点朝政,绝是精到,又兼为人正派得很,从不结党,杜华心里其实是很佩服的,但他知道自己这般戏谑调笑的性子难以入得了陈秋彦的眼,故而一向也很识相地不往跟前凑。此时陈秋彦主动过来,杜华心里颇有惴惴。他端起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多谢。”

      “烟水崖的岩茶,今年新下来的。”陈秋彦口气舒缓,“我托了出去游历的那批人,给我捎回来这么一罐。”

      游历。洛晴川要不是发现了那只巨鳌的秘密,现在也该平平安安地游历回来了吧?杜华觉得心里有些憋闷。他转开话题:“说是……烟水崖又叫滚水崖,崖下终年水泡翻滚,是真的么?”

      “想到洛晴川了吧?”陈秋彦平平淡淡地问。

      这话听在杜华耳里不亚于当头炸雷。他几乎惊跳起来:“阁主你你你……你?”

      “你可以叫我远韶,那是我的字。”陈秋彦依旧是波澜不惊,“坐,坐好。”

      杜华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已经跳起来了,还一脚踩着坐凳。他很尴尬地重新坐下:“远韶兄……”

      陈秋彦点点头:“洛晴川出去的时候,每次用飞鸽给阁子里传资料,多半都会有给我的一封书信,说起他在外面的新发现。一直到今年的三月里都还是这样。”

      三月过后大概洛晴川已经整理出了这片大陆的真相,再也不敢把这等消息告诉上司吧?饶是如此,他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思想……然后就迎来了一场绵延千里的追杀。不过洛晴川那样的性格,孤僻内向狂热极端,能和这么冲淡的陈秋彦混得熟络,也颇出杜华的意料,大概是因为陈秋彦学识渊博的缘故。他愤愤地想,这个混蛋在有了发现的时候想到的都是上司,可偏偏是在有了危难的时候就跑来投奔了我!

      “呐呐,不必那么一副义愤的样子。”陈秋彦看出他的心思,微微笑了起来,“晴川他给你也有过信,不过……是都被我扣下了。”

      杜华再也忍不住:“什么信?”

      “他信里说,跟给我写的,都是一样的东西。”陈秋彦慢慢地道:“烟水崖啊,南翼郡啊,风陵半岛啊……”

      杜华心里有根弦“嘣”地响了一声。他敏锐地意识到,陈秋彦可能是“自己人”!可能洛晴川还没把最绝密的结论告诉他,但是从他对陈秋彦和自己同样写信的情形看来,他至少信任陈秋彦,而且陈秋彦显然也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一部分……

      “为什么一直扣着我的信?”

      “第一。”陈秋彦扳起一根手指,“洛晴川的信,有些……”他斟酌了一下词语:“骇人听闻,我怕你接受不了那些想法。第二,当时年尾年初,你懒散的很,整天在外面混迹,来阁子里点个卯就走,我也找不到你的人,又不能直接送上门去,怕令尊……”

      杜华红了脸。他知道陈秋彦口里“在外面混迹”,其实就是指他当时天天在宜香院小桃红那里腻着的隐晦说法。

      “之后我给洛晴川回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把你的信扣下了,还嘱咐他不要把这种东西写在信里四处乱寄。但凡有一个外人看到,就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有什么知道的,烂在肚子里也就是了。或者他是以前也把信寄到你家去,否则你大概也不会想起滚水崖吧?”

      “有什么知道的”!杜华暗想,陈秋彦分明也……有什么知道的!但他应该还不知道洛晴川曾经跑到自己家避:“他就没有再写信过来?”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他和阁子里的联系断了。”

      “那。”杜华没被他搪塞过去,他知道陈秋彦这样的人,绝不会把话一次挑明,总是引着一个伏笔等你接下去,“和你的联系,也断了么?”

      陈秋彦苦笑不答。杜华得了信心,深吸一口气:“远韶兄,风陵半岛的地震,有记载以来也已经很多年了吧?”

      他决定赌一把。陈秋彦那个苦笑表情,绝不仅仅是知道一罐岩茶那么简单。

      陈秋彦果真一怔,口气凝重起来:“你……”

      “我听说,自打世乐建国以来,用‘水衡法’测得的风陵半岛尾部位置,已经向北偏离了将近五里地的距离。故而与陆地相连处,连年地震不止。”杜华紧盯着他的脸,“官方的说法是,东离海上海水逐年偏咸,‘水衡法’所测不准。但是茫茫四海,浩无边际,怎能知道历年何处咸淡?郢如愚钝,还望请教远韶兄。”

      陈秋彦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片刻,开口道:“洛晴川不该把这些话到处乱传的……现在祸事临头了,实在怪不得旁人。”

      他把手重重地按在杜华的手上,意示告诫:“郢如!劝你一句,无论他对你说过什么,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令尊在朝中任职,也一样救不了你!”

      杜华悚然而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陈秋彦立起身来,低声道:“郢如,世事艰险,别以为谁都能信了他那些话……只要没写到史书里,就算不得正道!我们做史官的……正史和邪说如何取舍,你还不明白么?”

      “可是……”杜华也压低声音,“洛晴川为什么会被追杀!如果是村野胡言,至于有‘紫塞’的铁骑追在他屁股后面么!”

      陈秋彦一震,脱口而出:“你见过他了?”

      杜华自悔失言。“紫塞”之事关涉军机,他一个太史阁的小小官员如何得知?

      陈秋彦看着他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去吧。郢如……你根本就不适合掺和这种事情,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最好永远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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