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客居秦王府 ...
-
大唐武德七年（西元624年）深秋，前隋淮南公主杨絮刚到秦王府做客时，李世民的秦王府位于弘义宫。这是李世民的父皇为了奖励他平定洛阳，而特地下令为他兴建的宫殿。弘义宫在皇宫城墙外西侧，其中西花园在下午采光甚佳，杨絮就选在西花园的暖阁内，为二姐杨吉与李世民所生的两个儿子画像。
杨絮向来用写意手法作画。她的性情有点大而化之，不耐烦用工笔，但她挥洒自如的画笔尽管不是很精细，却特别能捕捉人物的神采。这次画的小儿肖像也不例外，鲜活展现了两个男孩的淘气模样，深获李世民赞赏，也传遍了秦王府。从此，秦王的姬妾们纷纷来请杨絮也为她们画像。杨絮不好意思推讬，就都答应了。她藉此认识了秦王的大多数姬妾。
秦王的姬妾之中，最早来找杨絮的是最晚进门，年纪也最轻的燕盈如。燕盈如比杨絮还小三岁，这一年虚岁才十六。
杨絮见到燕盈如之前，就听二姐杨吉讲过，盈如是她们姐妹俩的远房表妹。盈如的母亲是前隋观王杨雄的第三女，父亲燕宝寿则以才智闻名，遗传给她极佳的记忆力。她在虚岁十三那年，兄长只拿《上林赋》给她看了一遍，她即过目成诵。母亲为此遗憾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不过，她才名远播，引起了皇室注意，皇帝李渊就为了次子世民的浩大军功，而把这名小才女聘为秦王姬妾，当作奖励。
燕盈如天资过人，长相也显得聪明伶俐。杨絮的画笔巧妙捕捉住了表妹圆脸上一双桂圆形大眼睛的机灵神采，让盈如看了非常高兴，道谢不已。
同样身为才女的刀妙琏比燕盈如大了二十岁，算是秦王府最年长的姬妾，不过倒是不像虚岁已有三十六。刀妙琏从未生育过，依然保有宛如少女的苗条体态，只是脸上有轻微的抬头纹和鱼尾纹，才看得出年过三十，但望似只有三十出头。刀妙琏五官细巧，纵然并不特别出色，却相当耐看，脸型则是一千三四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才流行的锥子脸。只可惜，在她同时代的人们眼中，那是薄命相。
在杨絮为刀妙琏画像时，望着刀妙琏，就很容易想像李世民三年前在洛阳初遇刀妙琏，必然曾为刀妙琏柔弱的姿态而心生怜惜。尽管同为女子，杨絮对刀妙琏也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触，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刀妙琏比自己大十七岁，那就难怪李世民不介意刀妙琏比他大九岁了。李世民身经百战，长方形面孔上难免有风霜痕迹，与显年轻的刀妙琏相比，倒像是年龄很接近。
真正与李世民年岁相近而略长一两岁的姬妾有韦珪、杨含、周纾，以及高惠通四人。杨絮首先见到了高惠通。高惠通有一张颇具古典美的瓜子脸，单眼皮的眼睛不大不小，鼻梁挺直，嘴小唇薄，显得骨秀神清，固然以当代标准来看未免太瘦了一些，却自有一种轻盈的飘逸。
周纾体态恰好与高惠通相反，颇为圆润，不过丰不垂腴，并不算胖，只是福相。若非听二姐杨吉说过，杨絮真想像不出周纾也曾是李世民手下败将的妻子，因为周纾笑脸迎人的模样真不像曾经家破人亡。同时，周纾的一双小眼睛令杨絮发觉，眼睛小也可以小得很好看。周纾笑起来眯眯眼，十分讨喜。
杨含和周纾一样属于眼睛较小而别具美感的女子，但是比较瘦，与高惠通差不多骨感。杨絮见到杨含以前，已听二姐讲过，杨含是大隋叛臣杨玄感之弟杨玄奖的女儿，与隋杨皇室并无血缘。
原来，大隋朝廷平定杨玄感之乱以后，杨含随家人逃到嵩山上隐居，直到李唐代隋，才敢下山来。杨含的弟弟杨台鼓起了勇气，上表陈述自家概况，恭请为大唐効力。结果，大唐皇帝李渊指派杨台到秦王府任职，也顾念杨台的表章上提到了姐姐因久居山林，而已有二十多岁，却尚未婚配，就把杨含赐给秦王李世民为妾。
至于韦珪，由于这时候，韦珪刚刚不慎流产，正在休养，不出房门一步，杨絮就没见到韦珪，也没见到韦珪带来的前夫之女或再嫁后为李世民所生的一个女儿。杨絮只听过二姐说：韦珪在秦王府姬妾之中相貌最成熟、体型最高大。
韦珪的堂妹韦尼子也很高，显然高个子是她们韦家的特征。杨絮很少看到比自己更高的女子。她所见的北方女子身高多半约莫在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二到一米六三之间。秦王府大多数姬妾，包括杨絮的二姐杨吉，都是这个高度，差了杨絮四五公分。可是韦尼子却比杨絮还高了五六公分，骨架子也相当大，令杨絮记起了诗经的一句“硕人其颀”，而回忆当初在江都行宫请小姨陈婤讲解诗经时，小姨试图擧一个“硕人”的实际例子，想想所有姨甥俩都认识的女人，却想不出一个像“硕人”！直到结识韦尼子，杨絮才终于得见了一个“硕人”。
高硕的韦尼子面容平凡，但有一种贤淑的气质，令杨絮联想到了秦王妃长孙无忧。身量中等的长孙无忧甚至比韦尼子看来更加端庄，也更为成熟。尽管这一年，长孙无忧虚岁才二十四，但是或许因为她已生了两男一女，又或许因为她生性乐于为家庭奉献，她的母性气息特别明显。
长孙无忧并未请杨絮画像。杨絮只在刚到秦王府时，由李世民带去见了一下他的王妃，后来就很少再见了。长孙无忧倒是经常派丫鬟来问杨絮有没有需要添什么东西，显出了女主人待客的周到。
某一次长孙无忧派来的丫鬟离去后，杨絮听二姐杨吉谈起了秦王的姬妾之中，有一个是丫鬟出身，名叫绣菊，为秦王生下了次子李宽。杨吉接下来讲到了李宽只比自己的恪儿大三个月，神色越来越沉鬱。
“为什么绣菊会怀上李宽，全是秦王妃一手造成的！”杨吉忿忿然说道：“我初入秦王府的时候，备受宠爱，秦王几乎每晚都睡在我这边，而且一开始，他特地设法避免让我怀孕，就是唯恐我怀孕期间他不能来过夜。当时，秦王妃明明很嫉妒，偏偏又要遵守儒家妇德，说不出口，就派她的贴身丫鬟绣菊去勾引秦王！当然，那也要怪秦王禁不起诱惑。绣菊发现怀孕之后，秦王不断向我道歉，表示他不会改变绣菊的丫鬟身份。问题是，后来他反正另外纳妾了，干脆也就给了绣菊一个名份，我也不好反对。”
杨絮听得出来，二姐主要是气秦王妃，对绣菊本身倒并无反感。因此，当绣菊来请杨絮为她画像，杨絮就将她与别的秦王府姬妾一视同仁。
绣菊的肤色棕褐，体格结实，看得出来做过粗活，像是个健美的乡下姑娘。杨絮内心有点讶异：李世民居然会对未受教育的绣菊感兴趣！他的品味还真包罗万象呢！
秦王府的姬妾们，除了刚流产的韦珪与怀着孕的王媖以外，杨絮几乎都在客居的第一个月内见了面。其中给杨絮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二姐杨吉最讨厌的阴翠媗。
原来，阴翠媗的祖父阴寿是隋朝开国名将，父亲阴世师官拜骠骑将军、张掖太守、左翊卫将军，奉命为大隋皇室驻守京城，效忠大隋。一旦李渊攻破了京城，改大兴之名为长安，就杀了阴世师。不过，李渊留下了阴家女儿与幼子，分别发配为奴仆。阴翠媗就这样沦为秦王府的婢女。
谁也意料不到，在杨吉怀着恪儿，不能与李世民同房那段时期，阴翠媗竟然摇身一变为李世民的新宠！李世民顾忌曾对杨吉许下的诺言，不敢贸然给予阴翠媗名份，也尽力瞒着杨吉。无奈纸包不住火，杨吉生下恪儿以后，伺候她做月子的婢女们就出于对翠媗的嫉妒，偷偷嚼舌根告了密。杨吉气得当场晕了过去，醒后越发愤慨，以致绝食抗议！
杨吉对小妹杨絮提起此事时，餘怒未消。杨絮感受得到，二姐的神情、语气都充满了积怨。
“那时候，我真想一了百了，让秦王负疚一辈子！”杨吉恨恨说道：“可没想到，那几天秦王妃为了显示她的贤德，天天过来劝我。我听她唠叨不停妇德那一套，实在听得很烦，又饿得没力气请她闭嘴。后来我转念想想，秦王妃最会做表面功夫，她内心说不定巴不得秦王府少掉我这个人呢！我何必要让她如愿？再说，我也不忍心让恪儿尚未满月就没了娘...”
讲到伤心处，杨吉不由得潸然泪下。杨絮当然站在二姐这一边，而对阴翠媗产生了反感。
杨絮既有与二姐同仇敌忾的心理，后来某一天下午，当阴翠媗派丫鬟来请杨絮过去一叙，杨絮第一个反应难免就是要推辞。只不过，杨絮想不出要如何婉拒，只好转脸望向二姐。不料，杨吉面不改色说道：“她请你去，你就去一趟吧！我倒想知道，她有些什么话要对你说。如果她只是请你帮她画像，你自己考虑要不要做，二姐没意见。”
杨絮不懂，二姐为何要在阴翠媗的丫鬟面前故作大方？但是既然如此，杨絮就让那个丫鬟带路，前往阴翠媗的住处。
一踏入阴翠媗的前院，杨絮就顿觉耳目一新———这简直不像庭院，而像郊外！两侧都有许多岩石叠成了假山，高过院墙而遮住了院墙。其中一侧还有一道小瀑布从高处奔流下来，淙淙的水声令人忘俗。中间通往房舍的小径则不是平直的石板路，而是弯曲的沙土路。杨絮很快看出了阴翠媗在经营一种宛如置身山林的情调。
阴翠媗的户内布置也依照同样的风格，家具都是未涂油漆的原木所制造。丫鬟请杨絮在原木桌子周围形状不规则的凳子之中一张上面坐了下来，又请杨絮随意取用桌上已摆好的茶点，就到内室去通报了。
当阴翠媗从内室走出来，杨絮就在这一刹那间理解了，阴翠媗当初是如何吸引了李世民！阴翠媗类似杨絮本身的倒五角形脸上，五官特别鲜明，尽管弯月形的眼睛并不算大，睫毛却很长很密而微翘，与黛眉、红唇联合组成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艳丽，非常耀眼。
阴翠媗的声音也很出色，特别脆、特别亮，彰显着北地胭脂的爽快性格。她开门见山说道：“你好！我今天请你来喝茶，是好心要提醒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杨絮很意外，怔怔问道。
“关于秦王的事。”阴翠媗一边在杨絮对面坐了下来，一边郑重说道：“请你仔细想一想，秦王请你来做客，动机恐怕不止是促成你跟你二姐团聚而已。”
“哦？”杨絮判断阴翠媗有意挑拨离间，就冷冷回道：“那么请问，在你看来，我二姐夫除了带我来跟二姐团聚，还会有什么目的呢？”她故意称秦王为二姐夫，想要刺一刺阴翠媗。
然而，阴翠媗根本没被刺到，仅仅一笑置之，接着有条不紊说道：“你要记得，你是突利可汗的可贺敦。秦王如此刻意讨好你，为的是指望你多给你丈夫吹枕边风，促使突利可汗归顺大唐。那可又会是秦王的大功一件。”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杨絮当下起了戒心，狐疑问道：“即使我二姐夫他真有那个想法，你告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当然有好处。谁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阴翠媗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妩媚笑道：“这对我的好处是，只要你听了我的忠告，将来你就不会变成秦王的女人，不会来跟我争宠。”
“什么？”杨絮大吃了一惊，蹙眉叫道：“你这样胡言乱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胡言乱语。”阴翠媗镇静回道：“秦王有多少姬妾是寡妇，你自己亲眼目睹了，不用我多说。我胆敢预言，突利可汗若是依附了秦王，迟早会有兔死狗烹的一天，而你，到时候成了小寡妇，自然会落入秦王手中。你要是不想间接谋害亲夫，也不想加入秦王姬妾群的长期苦战，你就别帮着秦王游说你丈夫！”
“你———” 杨絮听得气结，几乎说不出话来！她霍然站起身，才勉强压抑着怒气说道：“你的想像力真是太丰富了！可是我没办法继续听你编织幻想，我有点不太舒服，大概是害喜，我得要回我二姐那边休息去了。”
“公主毕竟是公主，生气了也还保持着公主的风度！”阴翠媗含笑赞道，又从容说道：“请淮南公主知悉，先父是大隋的忠臣，为了保卫大隋而丧生。翠媗对大隋的公主，绝对不会怀有丝毫恶意。如意公主对翠媗怀有心结，实在并非翠媗所愿，只是情势使然。希望淮南公主可以抛开令姐对翠媗的成见，也懂得忠言逆耳，不要轻易忘记翠媗今日这番话！”
杨絮听得出阴翠媗此言诚恳，不禁颇感迷惑。不过，杨絮仍不愿意相信李世民的盛情邀请是别有居心，就宁愿不要再多听阴翠媗的言论，而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以免阴翠媗争辩不休。
阴翠媗亲自送杨絮走出了院门。杨絮在返回杨吉所住院落的路上，反复思量要怎么对二姐叙述自己跟阴翠媗会面的情况？杨絮终究决定不向二姐讲出阴翠媗那番关于李世民的警告，打算只转告：阴翠媗自称先父是大隋忠臣，因此对大隋公主其实心怀善意...
当然，杨絮可想而知，二姐听了这段转述，并不会对阴翠媗改观。至于杨絮本身，也无心去深思阴翠媗所言。当杨絮走在弘义宫的一条长廊上，她感到阵阵寒风从廊外吹来，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只想赶快回到二姐的套房去加件衣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客居秦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