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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思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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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过了午时,远近大小村寨都渐次响起爆竹烟花声。只有他们三个人,未免显得有些冷清。傅意怜主动问道:“大节下,怎么不叫你的那些兄弟们一起来吃年夜饭?”
荣山南惊异道:“你愿意让他们来?”从前傅意怜嫌弃他们浑身脏污,吃饭的时候上不得台面,最是不愿与他们同席。
如今傅意怜自己提出来,荣山南大为感动。“怜怜,我们去校场好不好,兄弟们都在那里一起过年。”
“好!你抱我上马。”傅意怜用手圈住荣山南的脖颈。思康一个人闷头走在前面。
其实自打昨日回来之后,傅意怜就觉得思康有些奇怪,一时又不能细想究竟有何怪处。
临近戌时,寨里众人热热闹闹地开席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庭中仿佛泛着一片水泽。
硕大的铜锅里煮着鲜切的薄片牛羊肉,众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手舞足蹈。十三他们几个小辈,跑到院中噼里啪啦放起了焰火,老五领头打起了雪仗。傅意怜站在门廊下,看他们玩得高兴。元莺端进来一条又胖又大的清蒸鱼,傅意怜见了,知道酒席将尽,众人要不受拘束地撒开喝了,就跟在元莺后面一起进了屋。
转头瞧见思康碗里的东西没吃几口,却在专注地折纸。傅意怜看他似乎是想要折一颗心,可是总是折到一半,就翻来翻去折不好。
老四敲敲他的碗,道:“哎哎哎,先吃饭,折纸折迷啦?”
思康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被老四这么一敲,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心心猛地弹了出去,正巧落在傅意怜碗边。
她拾起,看了看纸上的痕迹,顺着折回去了一道,再往下翻折了几道,一个简易的‘心’就折好了。傅意怜又拿回给了思康,思康一直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她,伸手握住纸心心,倏地奔了出去。
傅意怜纳罕道:“思康他……”
荣山南已经端起酒杯:“别管他。待会儿吃水饺再叫他。”
男人致辞后,众人纷纷一饮而尽。那般的恣意爽快,畅快淋漓,仿佛这一年所有的不快都随着这酒一笔勾销。
所有人都闹哄哄的,男人开始单独敬几位兄弟。老四却不见了。
他平日最是能闹,以往常常拉着男人彻夜不归,如今先下了桌,倒很是让傅意怜惊奇。不单是他,元莺也不见了。其他人喝得烂醉,似乎并未察觉到。
傅意怜刚想问,男人拉了她的手走到院中,烟花炸开的声音震耳欲聋,荣山南捂住她的耳朵,满心都是安定和满足。傅意怜再不想其他的,放松地向后一靠。她有多少年不曾这样享受过新年了。
凌日峰的人没有守岁的习惯,傅意怜也撑不住,到了丑时便沉沉睡去。
荣山南悄悄起身,到议事厅会见风尘仆仆赶回的老四等人。裴都督府上守备空虚,哪里能想到好端端在家过春节的荣山南能趁空把他一锅端了。他特意把傅意怜带上山,便是不想让她知道城里的乱子。那烟花有多么绚烂吵闹,裴都督府上便有多么混乱挣扎。
“二哥,你这条计定得好,一击即中。”白元觉不禁手舞足蹈。
荣山南时常觉得他比思康还小,笑道:“几位兄弟辛苦了。元莺,辛苦了。裴老爷子先软禁几日,过了初五,我去会会他。眼下平州的事仍是十分要紧,我已做了这番部署,几位兄弟看有何意见。”
说来,便在地图上指指划划,分兵定计。卯时前,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轻手轻脚撩开被褥,侧躺在傅意怜身边。
天光大亮,城里改弦易辙,荣家军的旗帜插上城头。而荣山南已经又早早起身。朦胧中,傅意怜见他又一层层缠着腰身。
他总是这般,把一切危险与苦难都挡在门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信了那些流言蜚语。荣山南要彻底将宛、陈、平三州控制在自己麾下,如何能兵不血刃。傅意怜摇摇头,慨叹自己曾经的幼稚。
她起身帮荣山南穿衣,男人笑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傅意怜不答,反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做的这件袍子。”
男人眼中微有讶色:“怎会?”
少女给他系着扣子,低声埋怨:“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穿元莺送给你的那一件,我给你做的这件比那件的料子好多了,你都不曾穿过。”
荣山南从来不曾想过她竟会这么想,如今听她一问才恍然大悟道:“我只不过是觉得元莺那件穿得舒服,颜色又合,便穿出去,磨损破了也不心疼。你做的这件,我视作珍宝,总要留到过年才肯穿的,一年两件新衣服也着实是太花费了。”
傅意怜转到身后给他整理,男人声音清朗平和:“我压根没有想过,那是元莺送的还是元觉送的,还是先生送的,抑或是思康送的……”
“郎君,这袍子可还合身么?”少女声音软糯,荣山南不禁歪头蹭蹭她的发顶。
“袖口、领口、长度都合得很。只是似乎腰身有些特意加肥了?是怕我又束腹受不了吗?”
傅意怜这点小心思被他瞧出来了,颇有些得意:“是特意把腰身放宽了。先生说后面几个月胎儿长得快,从前的许多外衫倒是穿不了了。”
傅意怜给他整理好,自己才去熟悉。还没来得及一起吃早饭,男人便匆匆要进城处理些事情。门外马队已经等着了,傅意怜不好留他,忙让他去了。
元莺也去了,杏儿陪她吃了早饭,都有些百无聊赖。
自打昨晚就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思康,却忽然从院门后转了进来。
“嫂嫂,你不去么?”
他的神情甚是古怪,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傅意怜从未见过的情感。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汹涌澎湃的水流,河岸两旁光秃秃的、了无生机,河面下却暗藏漩涡。
思康的眼神从来最好懂,他有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傅意怜以为他晚了一宿饿了,招呼他过来吃糕饼。
“你哥哥进城去了,不知几时回来,思康没有一同去么?”
思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杏儿,你先出去。”
杏儿也觉得有些奇怪,行到近处看他一眼:“你今日怎么了?”
这一细看才知,思康竟双目噙着泪花,透出一股纠结挣扎。
杏儿忙出去了,傅意怜觉得他今日太不同寻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思康,怎么了?是不是你哥哥他……?”
转念一想,男人刚出去没多久,思康怎会知道什么。
果然他猛摇头:“不是兄长的事,是你。”
“我?”傅意怜脑中忽然嗡嗡作响,反应过来思康平素只叫她姐姐,“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思康露出一丝惨笑:“嫂嫂,多年不见。”
傅意怜只觉眼前一黑,晕倒过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还听见少年的叹息响在耳侧。
*
身边暖烘烘的,周围似乎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傅意怜慢慢恢复意识,辨认出似乎是先生、阿南、还有思康、杏儿几人的声音。
本以为听到思康的回忆已经坠入阿鼻地狱,没成想更大的酷刑还在等着她。她有些不想睁开眼,去面对这一切。
大约过了一刻钟,屋里静了下来。傅意怜费力睁开双眸,窗外又黑下来了,大雪落满整座院子,就跟她重生回来那日一样。
“醒了?”荣山南的气息就在床畔,还是那样令人心安。
傅意怜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力地撑起身体,男人忙扶住她:“你觉得怎么样,还晕么?”
思及为何这样魂不附体,傅意怜狠狠咬了下唇,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问出口:“思康呢?”
荣山南一顿,垂首给她掖好被角:“去吃晚饭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男人垂下的眼眸没有抬起,尴尬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屋子。
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傅意怜仿佛已经被推上断头台,只等着刽子手一刀落下。
她闭了闭眼,落就落吧,这是她应得应受的。
重生后的平静如梦幻泡影,此刻平地波澜将过往的安宁尽数摧毁。
无论阿南还能不能原谅她、接受她,她都要等着,听着那个答案。
大不了她也等他三年好了,前世阿南等了她那么久,她也等他一次有什么要紧呢。
不,不是三年,是十年,还有他过身后她孤苦无依的那七年。
傅意怜仔细望着阿南的面容,想努力看清他的每一分神情变化。可窗外夜色深沉,屋内灯火幽微,她望去只看到男人一如往昔坚毅的轮廓。
傅意怜猛地攥住他的手,出乎意料的,那双向来温暖结实的手掌此刻却冰凉透骨。
“郎君…到底、有没有,啊?”
傅意怜已是满面泪痕,荣山南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也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没什么,我去端药。”
傅意怜还要再问,阿南却已关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