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200、英风（26）

　　郦神爱踩着飞檐溜下摘星楼，几个起落便离了白长歌取中为暗桩的这家。她受了不轻的伤，又强行施展“黄雀后”，还同白长歌拼了一把内力，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痛，仿佛每一缕吸入肺中的春光都带着刀刃，刮得她气管生疼。
　　“唉，还不是我咎由自取。”郦神爱喃喃自语，却是再也“飞”不动了，不得不暂时避入隔壁伎家暂歇。这家却比先前那家来得生意兴隆，厅堂院落也整齐华美，青天白日里便有别家伎女提着琵琶舞衣出入，庭院里早早坐了两部乐工调试琴筝，门前亦有一班力夫正协力施工，一座高大彩楼也渐渐地有了形状，这样子，倒像是在预备什么大宴一般，京中如今人心惶惶，还有心情办宴吃酒，大概也只有往来豪商了罢？
　　她忽然想到什么，便绕去前门瞧了一眼，果见一方石匾高揭门楣，透雕着祥云彩霞遮护，上书四个朱字“单蕾蕾寓”。今日是珠崖——柳阿咳调头来南曲的日子，晚间便要迎新美入门，怪不得要从午后开始预备。
　　郦神爱心下一叹，待匠人完工，顺势便躲在那彩楼欢门中休憩，一边打量着南曲街景，一边自怀中摸出玉真观的哨子来吹，传唤无名一同回宫。
　　这哨子是青石所制，石上蔓延着淡芥色的黄痕，也不知为何便能发出这般奇妙难察的韵律，有了它，便是内力低微、修不得传音入密的人，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瞒过千万人的耳朵眼睛、越过数里之遥将讯息遍洒开来。
　　这样看，倒比传音入密来得干脆。郦神爱吹了两下，记不得频率，只好又从头寻遍全身，翻出一本小小的羊皮册，难得是今日跟着她连番辗转也没有掉落。这册子本是玉真观统一配置，强令每个女冠都背熟了的，唯独郦神爱仗着高位耍赖不从，不得不日日将其亲携在侧，遇事还要再度翻出来照谱吹奏。
　　她顿挫缓慢地吹了一遍，自觉已将频率记熟，第二遍便将内力灌注其中，刚吹了两个音，余光里便猛地瞧见黑影一闪而没——两个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携一玄衣侍童，走进了单蕾蕾家对过的……郦神爱凝神看去，是“董团儿宅”。
　　她登时想起了去岁安桥驿外山道上的相逢，那样奇诡古怪、来如夜雾去似蛩虫的一群人，方才的那三人，会是“乌古都”的人吗？后脑上的筋络再度跳痛起来，郦神爱吸了一口气，翻身起来就要随那些人潜入董家，袍角却被人踩住了。
　　郦神爱回首望去，只见无名不知何时已悄然赶来，正无声无息地立在她身后，双瞳中满是明亮的欢喜。
　　“真好。”郦神爱笑道，“看来你此行不虚。”
　　无名忍不住也笑了，她飞快地将笑容收住，蹙眉道：“观主，你不能去。”
　　“我……”郦神爱蹙眉欲争，却觉得一阵晕眩，几乎要存身不住，不得不虚虚扶着彩楼的竹骨，还不敢太用力。“师兄没瞧过去年小望与宝疏联名写的那份报告么？”她问道，“我刚刚瞧见几个黑衣人，青天白日的谁穿黑衣啊，看着邪性得很，说不准就是他们的人，我得跟去瞧瞧。”
　　无名试了试她的脉息，仍旧不赞同：“黑山之事，我在禁中也有所关注，观主若不放心，不如我替你走一遭，更何况……”她微微低下头，向来冷硬无情的面上也泛出些许不合衬的温柔：“若是别处或许黑衣打眼些，可是此地平康坊……观主莫要忘了，惯例隐退的老伎皆不再着彩衣，都是服黑、玄二色居多，会不会是一打眼看差了？”
　　郦神爱一愣，想起适才许秋烟亦是玄衫玄裙，不染一丝艳色，一时便有些踌躇。
　　“玉徽卫莫名出现在此地，方才白十九郎可有甚么说法？”无名再接再厉，誓要将她这再度以身犯险的念头打退似的。
　　“哦……”郦神爱看了看周身都散发着洋洋喜气的无名，又想起方才刻意穿了一身雪色的白长歌，忽然便觉得人生皆苦，昨日在佛寺外偶然被鼓吹送入耳中的几句经文再度被翻上心头，她怔忡片刻，不过说了一句：“他说，愿同咱们和睦共处。”
　　无名极轻极快地冷笑了一声。
　　“如今太子妃代行中宫事，阳台县公夫人却还在咱们手里，观主不要天真了，和睦不了的。”无名道，“不过就算白家将咱们斗倒，也没甚么用，至尊见不得和睦场面，现在这般，就是他心里想要的。”
　　郦神爱立在春末午后的阳光下，身上疼得紧，耳边尽是单家伎女、乐工、侍婢乃至龟奴的喧哗嘈杂，她想她是不是快被这融融春光给晒化了？无名离她不远不近地站着，也在瞧着她，眼睛里有悲悯，但底色还是喜悦的，这样真好。无名不再像从前那般冷硬，她变得多了好多温暖的活人气儿，这样真好。
　　她不敢说自己救了无名，更不敢说自己使无名更幸福，她只敢说无名，她定然觉得如今的景况比先前要好，这样好……江海中遨游救人的犬奋力将一个人拱出了水面，回头看去，水中却还有另一个人载沉载浮，快要没下去了。
　　但是她好累啊，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她想她救不起白长歌了，干脆和他一起沉下去罢，或许也是个极好的归宿。
　　郦神爱无力地张了张嘴，眼中日光亮到了极处，反而从视野边缘处一层层地泛上黑影，她只觉得膝盖一软，便颓然跪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最后的一瞬她能感觉到无名冲上来扶住了她，彩楼欢门轻轻摇晃，竹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鲜艳的绫草纸花随风拂过她的面庞，她在无名的怀中翻身倒下，看见碧蓝的天空，一丝云朵也没有的，好像一池清凉的忘忧水，仿佛纵身一跃，便能再不解人间事。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陷入了永恒的、寂静又安宁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