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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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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辞一根接着一根收拢五指,将半截衣袖藏在了伤疤纵横交错的掌心里。
他没有表现出被抓包的窘迫,怡然自得地倚在榻前,对着殷雪辰勾起了唇角。
殷雪辰见状,心里浮现出的第一情绪竟然不是恶心,而是难堪。
那截衣袖是他亲手割断的。
如今看赫连辞的反应,他解释或是不解释,都没有必要了。
“你……”不知什么时候起,方才还在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熄灭了。
不是殷雪辰不生气,而是他突然意识到,生气也没有用。
不论他做出什么反应,于赫连辞而言,都是有趣的。
他最好什么情绪起伏都没有,才不会着了摄政王的道。
于是,殷雪辰收敛了脸上愤怒的表情,重新转身,再次走到了帷帐外。
跑得气喘吁吁的梁公公这时才赶过来:“世子……咳咳,世子可是要更衣?奴才……奴才还没帮您把衣裳拿来呢。”
殷雪辰淡淡道:“不必了。”
“……去陛下那里要紧。”
他又来到了李知知的皇帐前。
身披赤红色铠甲的羽三刚从帷帐内走出来:“世子,陛下已经歇下了。”
殷雪辰的眼皮微微一跳。
“陛下歇息前下了口谕,说世子不必在帷帐前守卫,自去休息便是。”羽三说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目光凝在他断掉的衣袖上:“世子……可是要去更衣?”
“无妨。”殷雪辰将胳膊背在身后,徒劳地解释,“方才一不小心划破了。”
羽三挑起了眉。
托赫连辞的福,殷雪辰在下属面前生出了落荒而逃的心思。
可惜,不等他真的“逃”回帷帐,身后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世子?”拎着灯笼的羽二巡查完营帐回来,带着一队炽翎卫,欢欢喜喜地跑来,“世子,您在这里……真是巧了,刚才瞧见了荣国公,现下就碰上了您。”
羽二话音未落,忽地瞪圆了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您的衣袖怎么破了?”
无数道或是诧异,或是惊愕的目光瞬间汇聚在了殷雪辰的衣袖上。
殷雪辰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
梁公公见状,头皮一紧,主动站出来主动解围:“副统领,世子的外袍是方才划破的,奴才正要带他去更衣呢。”
羽二这才将注意力从殷雪辰的衣袖上挪开,没心没肺地笑:“世子可得快些看,要不然啊,这春日里,怕是没多久就能吃桃……啊!”
炽翎卫副统领的话断在惨叫声里。
羽二委屈地揉着胳膊,扭头瞪面无表情的羽三:“你打我做什么?”
羽三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羽二愈发委屈:“我……”
“恭送世子。”羽三看也不看他,拱手行礼。
羽二后知后觉地行礼,见殷雪辰一阵风似的冲进浓稠的夜色,不甘心地追问:“羽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羽三一言不发。
“你倒是解释解释,刚刚为什么打我?……我就是开个玩笑,世子肯定听得出来,‘断袖’和‘分桃’是我开的玩笑。”
……
殷雪辰自然听得出来。
可恰恰是玩笑话,他才更加憋闷。
他也想将一切当做玩笑,偏偏歇在他帐中的赫连辞不这么想。
“世子,衣裳拿来了。”梁公公并不知道殷雪辰心中的纠结,见已经有内侍监捧着衣物候在帷帐前,长舒了一口气,“您早些歇息吧。”
梁公公说完,将灯笼留在帷帐前,对帷帐周围的内侍监挥了挥手。
内侍监会意,皆行礼退散。
偌大的帷帐前顷刻间空旷起来。
殷雪辰拎着内侍监拿来的外袍,几经犹豫,还是走了进去。
这本就是他的帷帐,为何不进?
昏暗的烛火随着殷雪辰的到来,不住地摇曳。
他飞快地望向床榻——赫连辞不知去向。
殷雪辰悬着的心兀地落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发现浑身都因为过于紧绷浮现出了淡淡的酸涩之感。
他不禁皱起了眉。
在北境多年,再紧张的情况,都不会让他如此失态,区区一个摄政王……
“区区。”殷雪辰将这个词放在舌尖上品味半晌,忽而失笑。
哪里是区区一个摄政王?
若是春暖花开之际,北境的将士们真的能迎来十万担粮草,那赫连辞就算割去他所有衣袍的衣袖,他都会拍手称快。
少了恼人的摄政王,殷雪辰放松无比。
他先是将长靴蹬了,又痛饮了两杯酒,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脱下断了一截衣袖的外袍,换上了梁公公送来的衣裳。
时辰尚早,殷雪辰不打算歇息。
他从行囊中取出地图,摊开摆在案上,细细地查看。
很快,前来送茶水糕点的内侍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帷帐。
殷雪辰专注地研究着地图,没有抬头。
内侍监来了一波又一波。
“烛火可是暗了些?”
“不暗。”
殷雪辰下意识回答,继而抬头,一张令人心生忌惮之心的异族面庞映入眼帘。
摄政王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帷帐中。
他换了一身衣袍,松散着发辫,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滴着水珠。
赫连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殷雪辰捏着地图的手微紧。
赫连辞固然有惊人之姿,但他更在意的是他周身气势——那是上过战场的将士都不一定能具有的浓烈的血腥气。
怪不得朝臣们怕他。
殷雪辰想,武将也就罢了,那些文弱的文官只有对赫连辞俯首称臣的份儿了。
“用膳吧。”赫连辞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殷雪辰周身散发出的明显的排斥,“这是我让人特意为你做的。”
殷雪辰没动:“陛下……”
“陛下年幼,已经歇下。”赫连辞的理由冠冕堂皇,“再说,这些不好克化的东西,也不能拿到陛下面前。”
他闻言,不禁望向席面。
果不其然,不谈下酒小菜,连鸡汤里都堆着鹿茸党参等补气补血之物。
“蛮子,你这是做什么?”殷雪辰嫌弃地嗤了声,“哪有人这么吃的?”
赫连辞不以为意:“我身上有伤,你不会不知道吧?”
“无论有没有伤,都应该循序渐进地进补。”殷雪辰说完,又觉得无趣。
赫连辞怎么补,与他无关。
于是,殷雪辰闭上嘴,沉默地坐在桌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鸡汤。
用膳时,赫连辞免不了要在言语上逗弄一二。
殷雪辰紧绷着脸,全无反应。
赫连辞也只能作罢,用完饭后,与他躺在了帷帐内狭窄的榻上。
先前在寝殿,殷雪辰仗着龙榻宽敞,想怎么躲,怎么躲。如今人在帷帐中,再怎么躲,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免不了和赫连辞有所接触,便干脆不动了。
黑暗中,呼吸与心跳都清晰可闻。
殷雪辰紧闭着双眸,生怕赫连辞有异动。
出乎他的预料,这一夜风平浪静,清晨,赫连辞甚至比他先醒,且赶在内侍监进帷帐前,回到了自己的帐中去。
殷雪辰稍稍放松警惕,随侍在李知知身侧,将小皇帝送进了孤山围场的别院。
李知知年纪尚幼,围猎还没开始就累得想要回宫。
殷雪辰离开别院的时候,撞上了薛太傅,继而听见薛太傅一板一眼地同小皇帝说起大道理,还不容置喙地恳请陛下趁着围猎开始之前,继续练习骑射。
他不禁失笑,回到自己居住的偏殿时,忽见桌上多了一个食盒。
“什……”殷雪辰脸上的笑意在打开食盒的盖子后,土崩瓦解。
食盒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颗切好的桃。
“赫、连、辞。”捏着桃子的小世子暴跳如雷。
围场中的赫连辞忽地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梁公公立刻拿起披风,披在了他的肩头。
“无妨。”赫连辞翻身上马,唤了声,“羽一。”
炽翎卫的副统领现了身。
羽一今日未穿赤甲,而是一身黑色的夜行服打扮:“主上有何吩咐?”
“把林子再好好搜搜,本王不想再看见倭国人了。”
“属下明白。”羽一顿了顿,低头道,“在诏狱里的霍大人多次请见主上,不知主上……”
赫连辞冷冷道:“谁?”
羽一咬牙:“霍青光,霍大人。”
“谁?”赫连辞又问了一遍。
羽一愣住。
“是本王最近太纵着你们了。”摄政王再次咳嗽起来,“什么话都敢说了……自己去领罚吧。”
羽一黯然起身,离去前又道:“属下自愿领罚,还请主上保重身体。”
赫连辞没有丝毫的反应。
羽一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围场里的林子里。
“殿下,您是要保重身子。”梁公公趁机凑到马下,絮絮叨叨,“昨日太医不是说了吗?您头疼的毛病是邪气侵体导致的,只要多用些补血补气的膳食,就会好。”
“太医懂什么?”赫连辞嗤笑,回首望着绵延的皇家别院,视线紧紧地钉在一个逐渐向自己靠近的黑点上,“本王的病……他们医不好。”
“唉,殿下,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梁公公不甘心地劝,“太医院里的太医可都是……哎呦,世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骑着二月狂奔而来的殷雪辰拎着长枪,直直地冲到赫连辞面前。
那银枪是饮过血的凶器,寒芒中夹杂着铁锈般的腥气。
“蛮子。”他抬手,电芒直奔赫连辞的面门,“桃子是你送的?”
梁公公的心在殷雪辰出手的刹那提到了嗓子眼,几欲晕厥,但围场里寒冷的风硬是将他吹得清醒起来。
内侍监颤颤巍巍地拽住殷雪辰的衣摆:“世子,使不得啊!”
枪尖停在了赫连辞的鼻尖前。
殷雪辰没有继续往前,赫连辞也没有畏惧后退。
赫连辞半阖着眼睛,衣摆在风中翻卷。
“手疼吗?”他忽地没头没脑地问。
殷雪辰蹙眉:“什么?”
“手疼吗?”赫连辞用二指夹住枪身,坏心地使力,想将枪往怀里拉,谁料,殷雪辰反倒不愿了,警惕地将枪收回去,重新背在背后。
赫连辞遗憾收手,目光在他如月般的皓腕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真真是奇怪,明明和旁的将士一同风餐露宿,怎么那些风霜唯独舍不得摧残他呢?
大抵是小世子的芳华,连寒风凛冽都不忍破坏吧。
殷雪辰见赫连辞神游天外,不由追问:“谁的手?”
“手……”赫连辞回过神,嗓音嘶哑,“殷雪辰,若是有人挑断你的手筋与脚筋,你会如何?”
“手筋和脚筋?”他心头一跳,先是警惕地打量同样端坐在马背上的摄政王,继而冷笑,“就算手筋与脚筋都断了,又如何?只要我殷雪辰活着一天,就绝不做笼中鸟。”
言罢,手又蠢蠢欲动起来,想把长枪抵在赫连辞的心口。
只有这样,殷雪辰和赫连辞交谈的时候,才稍稍安心。
大周的摄政王即便手无寸铁,依旧让他生出忌惮之心。
赫连辞再次陷入了沉默。
殷雪辰渐觉无趣,踢了踢二月的马腹,转身欲走。
“我断然不会挑断你的手筋与脚筋。”他身后忽然传来赫连辞沙哑的嗓音。
“……也不会将你困在皇城里。”
殷雪辰的背影一僵。
赫连辞来到了他的身边,丢了自己的缰绳,冷不丁纵身跃至二月的背上。
二月和殷雪辰同时大惊。
向来在战场上驰骋的骏马愤怒地喷着响鼻,荣国公府的小世子也黑着脸咒骂出声:“蛮子,你当真不要命了?”
然而,不论他如何挣扎,赫连辞的双臂都烙铁般紧紧焊在他的腰间。
“别动。”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殷雪辰的颈侧。
赫连辞的嗓音不知为何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疲惫。
“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