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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附录:伪月之变前传 ...

  •   伪月之变
      文/吴沉水

      序章 仙茏三叠

      星流11063年,九州帝国,正迈过它第三十个年头。
      十月末,几场秋雨突如其来,秋叶京都霎时从夏末跨入寒冬。
      北风越过擎梁山脉后只压秋叶城,寒意顿时一重冷过一重,初初只是附着在感官表层,没几日便层层深入,重重叠叠,只等凛冽累积到极致,顿时宛若变幻出无数持利瓷片的手,生生要往人身上刮下一层皮。
      秋叶都城以西销金河流域,一夜之间霜降大地,万里凋敝。
      城外不知何年何月自来生了红叶林无数,蔟蔟团团,与松柏杂生,昨日犹是满城画锦,胜景非常,今日却已衰败零落,仿佛英雄一夜老矣,美人朝夕白头。
      毗邻红叶林是曲折蜿蜒的写清河。此河乃销金河支流,河水清冽,鱼类繁多,河畔两边土地膏腴丰厚,可惜京都周边的羽人皆不擅稼耕,放任了这样好的土地长满了大片茂盛的芦苇蒹葭。久而久之,河道便被入侵,越改越窄,越窄越如迷宫般蜿蜒十八曲,但凡置身其中,两旁皆是密密麻麻一人来高的芦苇,便是得闻人声,可若要顺着河道划去人声所在之地,却不知要兜多少弯路。
      天长日久,此河便得了个诨名唤作“迷踪河”,指夹在芦苇荡蒹葭洲之间的狭隘水道错综复杂,宛若一个天然的迷踪阵。若不是本地船工掌舵,外来贸贸然入内者,每每困在其中寻不着出来的路。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河面上升起水雾氤氲,北风朔朔于上,水面却反而静如明镜,四下只闻风声,寒鸦飞鸢的叫声一概不闻。烟雾弥漫之中,只见一篷船如利剪裁开水面,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
      舟楫风霜满身,慢吞吞地划开水面,好似掌舵的也好,船客也罢,在此寒夜行路间皆有些饥乏。船家女儿在船尾烧了一锅粥,仔细舀了上头的米汤出来,吹了吹热气,放在木托盘上端进船舱。
      船舱中只点一豆油灯,昏黄的光下,汤子期坐姿笔直,哪怕北风从透过乌篷苇席倒灌进来,四下冷若冰窖,她依然纹丝不动。
      船家女儿顿了顿,正要唤客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眼前一花,一柄寒光四溢的长剑直指自己鼻尖。
      汤子期持剑的手稳稳不动,船家女儿却吓得尖叫一声,手上端的米汤再也拿不稳,哐当掉到船板上。
      她张开嘴,结结巴巴道:“姐,姐姐,是我……”
      汤子期不动声色收回剑,淡淡道:“进来前,同你讲过要先喊一声。”
      女孩煞白着脸强笑:“对,对不住啊,我下回一定不忘。”
      “拿的什么?”
      “米,米汤。”女孩有些呆。
      “还有吗?”汤子期坐下,解开斗篷,小心松开绑在胸口的襁褓,露出婴儿一张小脸,汤子期目光转柔,轻轻拍了拍孩子,“他醒了,醒了就会饿。”
      饿了便要哭,若吃不上东西,便会哭得更厉害。
      无论羽族还是人族、夸父还是河络,这世上的婴孩大抵莫不如是。然汤子期没说完的是,在这寒风凛冽、连半点渔火亦见不到的水面上,孩子若是发声大哭,那可就保不定要招来什么祸患。
      船家女儿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岁羽,见到同为羽族的婴孩,还保有一份单纯而新奇的喜爱。她忘了对汤子期的畏惧,凑近旁热心道:“还有还有,外头我烧了一锅呢,今早我爹打的伏雌鱼,鲜得紧,和在米汤里头一起熬,宝宝吃再好不过……”
      她的声音在看清小婴儿的模样时戛然而止。
      汤子期怀里的小娃娃玉雪可爱,小脸上已颇具羽族人精雕细琢的雏形,然而同样无法忽略的是,他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胎发,胎发颜色雪白。
      此地距秋叶京城不远,羽族十世家年年遣人回京觐见永翼王,进京时每每旌旗猎猎仪仗森严,引得无数京都百姓夹道观礼。少女亦曾随亲友目睹盛况,她很清楚,那些拥有一头雪白长发的羽人地位有多尊贵,他们前呼后拥车马夹道,似她这样出身卑贱的岁羽,便是抬头多瞧了贵人两眼,也会被侍卫毫不留情拿鞭子抽下。
      可怎么会有一个发色雪白的至羽婴孩俨然就在眼前?
      船家女儿吃惊地瞪大眼,后退一步,却踩到适才打翻的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汤子期伸手一拽,稳稳托住她的手肘。
      “小心。”
      船家女儿惊魂未定道:“多谢你了。”
      汤子期却似未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收回手,动作轻柔轻轻哄着婴儿,她将脸贴到婴儿脸颊上,微微闭眼,嘴角篆刻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相貌并不出奇,上船时又斗篷加身,然在微弱烛火映照下,仿佛内里深处一层层透出温情柔美,竟令船家女儿看入了迷。她福如心至,脱口而出:“这是姐姐的孩儿?”
      她虽是在问,心底却已有答案,羽人生性冷淡孤傲,不是自家的孩儿,哪个耐烦这般温柔呵护?
      “嗯,”汤子期低头看着孩子,“像吗?”
      船家女儿看着她一头与自己相类的灰发,违心地点点头。
      汤子期却笑了,她笑起来宛如三月春雪初融,宛如七月风翔典上万翅同振,一张寡淡的脸顿时眉眼灵动,笔墨鲜活。
      对着这样的笑容,很少有人会不心生好感,船家女儿不禁也跟着笑。
      “他不像我,像他父亲。”
      “他父亲呢?”
      “去世了。”汤子期的笑容散了,声音干涩空洞,“已经,快一年。”
      船家女儿懊悔自己失言,心忖难怪这位岁羽母亲却生出发色雪白的至羽婴孩,却原来孩子父亲身负贵族血统。澜洲地界崇古抑今,世家皇室极少允许子孙与岁羽平民相配,眼前的这位更早早没了夫君仰仗,母子二人会陷入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也不知遇上何等天大的难事,逼得一个岁羽母亲抱着孩子在这种鬼天气里连夜坐船奔逃?
      船家女儿怜悯心油然而生,信誓旦旦道:“姐姐放心,我与爹爹绝不会将今夜之事告诉旁人的。”
      汤子期定定地看她,直看到她局促起来,方点头道:“多谢。”
      船家女儿欢欢喜喜地转身出去重舀米汤,一直等到她出去了,汤子期才松开握剑的手,将目光重新投往船外。
      她蹭蹭孩子的脸,低声道:“快了,咱们就快离开秋叶城了。”
      离开这座九州帝国的都城,往后再也不回来。
      她早已想好,只要涉过写清河,便能沿着大销金河顺流直下直达夜北高原。
      在靠近晋北走廊的地方,有个叫斯特兰的城市,人称千骑之城。它虽属澜洲地界,可风土人情与京都大不相同。听闻那里日照总是很长,夜晚总是很短,羊群若珍珠一般撒在戈壁草原上,骏马奔腾自由自在,虽无京都山水池榭精细,却有云岚草木之壮美。羽人的祖先原本便来自气薄林木,每个羽人都天生有欲望振翅高飞,那个千骑之城,想必更适合她重新开始,也更适合孩子茁壮成长。
      她已失了生命中无可替代的那个人,但逝去的人终已逝去,活着的人却要照自己的心意活。

      船家女儿不一会重端一碗热腾腾的米汤过来,汤子期喂孩子吃了,小婴儿咿咿呀呀,不哭不闹,高兴起来,小脸上的笑容如冰原凝结的水晶花一般剔透干净。船家女儿一见心喜,她逗着孩子,腼腆地道:“姐姐,你跟宝宝往后的日子,只会越发好的。”
      少女并不擅长安慰别人,话一说出口,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红了脸,没等汤子期有所反应,已窘迫而生硬地转换话题:“啊,好在今晚夜鸟倒不闹腾,不然宝宝可不好睡着。”
      汤子期正帮孩子裹好襁褓的手一顿,问:“往常夜鸟很闹腾?”
      “姐姐有所不知,写清河上夜鸟多的是,小的像花斑、乌鹊、鸧鸹、灰鸠,大的像瓴雁、鸱枭、隼鹘,春秋两季最易撞见,都躲蒹葭丛里呢。有时候船划过去能惊起一大群,现下,是有些太安静了,大概是天冷了吧……”
      像是否定她这句话,远处忽而传来几声凄厉难听的鸟叫。
      “那是鹳鸦,又叫死人鸦,专吃水上的浮尸死物,”船家女儿皱眉嘀咕,“怪了,这么冷的天,怎的耐寒那些个隼鹘鸱枭一只没见,倒尽听得鹳鸦叫……”
      话音未落,汤子期已一甩袖风扑灭船舱内的灯。
      她对险些惊诧出声的少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婴孩绑回怀中,缓缓抽出长剑,步出船舱。
      寒风萧瑟,直吹得她斗篷翻飞,风刮脸颊,声音越发直如凄惨尖利。
      四下雾锁寒江,月迷津渡。汤子期面沉如水,手掌翻转,随即掌心凝出一小撮蓝色冰沙,汤子期凑近轻轻一吹,冰沙悄无声息四散入风,片刻溶于水中荡漾开去。
      不出一盏茶功夫,周遭十里的动静已皆能随风入耳。
      汤子期凝神侧耳,猛地抬头随即一跃而起,长剑挥出刺往某处,剑光宛若暗夜裂帛,噗通一声,芦苇之上一只鹳鸦已被拦腰斩落。
      汤子期反手一抄,将那鹳鸦尸体抄入手中,一见之下脸色一变:“难道是授语之术?”
      她来不及细想,立即回头清叱一声:“船家,改变航道,往南走!”
      开船的老羽人有些懵:“往南?那便不是去康城,而是去雾水城了啊。那可不是好地方,乱得紧……”
      “就去雾水,”汤子期打断他,“多许你五枚金。”
      皇城脚下物价自比其他地方要高,然寻常百姓一年亦用不到二十枚银,五枚金可兑二十五枚银,汤子期一开口,便许了船家一年有余的收入。
      老羽人不再有异议,当即转舵。
      然而转不出数米,突变而生。原本平静的水面忽地开始冒泡,有若文火烧滚水,水泡一个个咕噜咕噜冒了出来,就如黑漆漆的水底下不知集了多少种怪物,长了多少张口等着一拥而上将舟楫吞噬。船工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问:“姑娘,这,这……”
      汤子期凛然不惧,道:“全速,冲过去!”
      船若离弦之箭急速前行,水面上的水泡越发沸腾,就在两者相撞自私,哗啦一声巨响,两人破水而起,船家女儿恰探头出来,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尖声道:“鲛人!”
      厚重的乌云块恰被北风吹开,月光如洗正照在扑过来的两人身上,只见他们人身蛟尾,头发尽皆剃光,刺青自头顶延伸到鼻翼,暗夜之中愈发显得诡异可怖。
      正是两名凶猛的雄性鲛人。
      汤子期喝道:“回去!躲好!”
      船家女儿忙缩回头,而对面的两个鲛人已手持匕首扑至面前。汤子期手腕一转,两个精致的鎏金法戒球赫然现于掌心,她手指轻弹,法戒球凌空飞出,两两相撞,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火焰四溢,烧得一鲛人捂脸惨呼。汤子期双足一点船板飞跃而起,剑锋横劈,手下不留余力,直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当成砍柴斧头。只听夸嚓一声闷响,血液飞溅,那被火烧伤鲛人一只手臂被硬生生砍下,伴随尖锐刺耳的惨呼声,他向后飞倒,砰的摔回水面。
      汤子期反身刺向另一个鲛人,她深知今夜凶险重重,但求速战速决,下手既快又狠,刷刷数剑逼得那鲛人连连回防。鲛人怒起,长尾一扬,搅动水波高高涌起,一个大浪猛然朝汤子期当头压下。汤子期目露坚毅,不避不让,反提气踏空几步,足尖一跃点上浪头,借这瞬息之力自上而下反刺鲛人。鲛人反手一挡,手臂上瞬间布上一层刀枪不入的鳞片,怎知汤子期这一刺只是虚招,到得鲛人面首却忽地变招,只见她长剑一抛一接,瞬间改刺为削,直取鲛人腰腹蛟尾。
      鲛人避之不及,剑光闪过之处血液飞溅,他发出凄厉惨呼,蛟尾险些被一剑削断。

      汤子期飞脚将那鲛人踹落水里,随风飘回船头,还未来得及匀口气,却听身后水声大作,一回头却是另一个鲛人自水底窜起。
      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鲛人。
      他以蛟尾支撑,半身直挺,身披非丝非绸的血色长袍,那长袍自水底而来,滴水不沾,仍然飘逸轻盈,正是整个九州大陆皆奇货可居的鲛绡。若只以鲛绡为裳倒也罢了,汤子期眼尖,瞥见他颈项中还挂着一串莹亮硕大的明珠。
      那不是海底明珠或蚌壳珍珠,而是真正的鲛珠。
      鲛人深恶大陆各族为取鲛珠残害同胞,等闲不会将这类浸透同胞血泪的珠子挂到身上。唯有一类鲛人会无所顾忌将鲛珠挂出来,他们便是鲛人族一系的秘术师。他们感应星辰之力孕育凝成的鲛珠不仅外观硕大美丽,且蕴含有极大的星辰之力,将这样的极品鲛珠挂在身上,一方面固然有辅助秘术之用,另一方面正是为了彰显自身强大的实力。
      眼前这位,无疑便是鲛人一族鲜少入世的秘术师。
      汤子期暗叫糟糕,她当机立断双手反转,手掌上同时各现两个滴溜溜转的鎏金法戒球。她抢在秘法师吟唱之前,提气一点足尖跃至半空,嗖嗖几下将四枚法戒球同时发出,直扑秘法师而去。这法戒球威力十足,漫说是鲛人,便是对上羽族中骁勇善战的至羽军士也能博上一搏。然而鎏金小球飞至那秘法师眼前,秘法师却面不改色,他双手一摆,时间顿时仿佛慢了下来,慢到四个法戒球犹如被悬定于半空。汤子期清清楚楚看到,秘法师双手之下亮起微弱蓝光,一个小小的水漩涡自其两手之间越转越大,越转越急,猛地将四个法戒球吸纳进去。
      秘术师此时抬头,他脸上刺青满布,面容狰狞可怖,裂开嘴对着汤子期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双唇一碰,自口中吟唱出一阵古怪的咒语,咒语曲调悠扬,似是远古海底海兽沉吟,又如近日海岸边浪逐白砂。
      汤子期本能想捂住耳朵,却发现双手酸软,四肢怠懒,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仿佛自心底涌起一阵欲望,莫名其妙便觉着若能在此咏叹调中长睡不醒该有多好?就好似沐浴于秋日暖阳,春分细雨,所有令人心生柔软的部分,此时全被调动了起来。
      就在汤子期意识模糊之际,她胸口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婴儿哭声嘹亮,小家伙似乎将憋了一路的委屈全发泄出来。汤子期双目顿时恢复清明,她这才发现,原来秘术师手下操控的水漩涡已大如水井,四个鎏金法戒球流转其中,秘术师双手一推,水漩涡朝汤子期疾飞而来,汤子期忙返身避开,耳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鎏金球相碰爆炸,流火水花飞溅得到处都是。
      汤子期扑倒甲板上,船家女儿忙过来扶她。两人还没来得及站稳,只听秘术师的吟唱声变得高昂急迫,宛若千军万马的海啸疾驰而来。她们身下的小船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水下有巨兽以头相顶。汤子期抬头,却见眼前的水波无风起浪,不可思议地如同实物一般一层层累积上去,越积越高,顷刻间已如高山峻岭。汤子期霎时间脸色变白,她抓起船家女儿的手急道:“船要翻了,抓紧我!”
      少女已吓得六神无主,哭也不敢哭,只晓得哆哆嗦嗦攥紧汤子期的胳膊。就在此时,巨浪以泰山压顶之势扑了下来,轰隆声中,硬生生将她们的船冲击成碎片。
      汤子期只来得及抓起少女跳开,随即力竭摔入河道旁的芦苇荡中,只听得少女尖声惨呼:“爹!”
      汤子期回头看去,水上满是船只残骸,而撑船的老羽人已被吞噬入水中不见踪影。
      汤子期心下恻然,此时却无暇感伤,她迅速爬起来抓起少女往前拽道:“不想你爹白死就快跑!”
      少女呜咽出声,挣扎着往后。汤子期皱眉叱道:“你要回去找死么?”
      少女哭着摇头,断断续续道:“不,不要往那,那边是沼泽,陷进去便出不来了,我爹以前讲过,鲛人上不了岸,往这边,这边有一处小洲。”
      鲛人上不了岸,这不过是羽族民间老百姓以讹传讹,但鲛人若想上岸却也着实不易,不仅需耗强大的秘能将蛟尾化成双腿,且无法离水过久,否则变回鳞片剥落,皮肤皲裂而死。汤子期料想这鲛人秘术师便是仓促间施法化出双腿也需不少时候,已足够她们俩跑远开去。她当机立断转过方向,抓着少女的手臂往她所指之处奔驰而去,她提气几个纵跃,不出片刻便将鲛人秘法师远远抛之脑后。许是她们的运气终于好转,秘术师果真来不及化腿追赶,只在她们身后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吟唱声,夹杂着发音不准的羽族语:“贱人,帝羽的孽障,必死!必死!等着,不在今日,亦在他日……”
      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奔逃之中仍磕磕巴巴问:“姐,姐姐,你听,他他他好像在说什么……”
      汤子期脚下不停,冷冰冰道:“别听,等你听清了,魂就被摄去了。”

      少女吓得不敢再说,只管跟着汤子期闷头狂奔。两人连奔近一炷香功夫,少女脚下一滑,噗通摔到地上,摇头气喘吁吁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我,我跑不动了,呜呜呜,让他们杀了我吧,我反正跑不动了。”
      汤子期亦累得够呛,然她深知此刻不宜停下,正待板起脸训斥,却听怀里的婴儿也跟着哭起来。汤子期忙揭开斗篷低头一看,原来小家伙在适才打斗中被带子勒到身子,此时憋得满脸通红。汤子期轻手轻脚解开带子,将他抱入怀中又哄又拍,可惜孩子却丝毫不给当娘的面子。船家女儿听不下去,自己脸颊上眼泪未干,却凑上来帮忙哄孩子,说来也怪,孩子在她的轻拍下,啼哭声渐渐换成呜咽声。汤子期松了口气,抬头瞥见少女脸颊一片污泥,浑身狼狈不堪,不觉微微一笑,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少女接过擦了擦脸,终于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转念一想死了的父亲,又红了眼眶。
      “等事情过了,再沿河寻你父亲的尸身,”汤子期低声道,“抱歉,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们。”
      少女含泪摇头:“你适才也救了我,要怪只能怪鲛人,不能怪你。”
      “此地不可久留,走吧。”汤子期将孩子重新绑好,举步待走,回头却见少女困惑地看着边上的水草。
      “怎么?”
      少女皱眉道:“姐姐,你瞧那蒹葭丛上的可是鹳鸦?我怎的觉着,从刚刚到现在,它一直在盯着我……”
      汤子期脸色微变,飞身而起,寒光于半空中划了个弧形,利落将鹳鸦的头削落。
      “授语之术,这里怎会有人使授语之术,不好,咱们快走!”她抓起少女的胳膊就跑,的声音现出难得的急促。
      少女淬不设防被拉起,跑得踉踉跄跄:“姐,怎么啦,又有鲛人吗?”
      “不,我但愿来的是鲛人,鲛人尚有跑的余地,可若来的是别的人,我们连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汤子期顿了顿,才回答她:“因为九州大陆人人皆知,羽人中的至羽一旦飞起,方圆十里之内,再无一物能逃得脱他们的眼睛。”
      少女脸色大变:“不,不会吧……”
      汤子期突然站定,挺直了腰板,长剑横胸,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少女一个刹不住扑倒在地,她尚未爬起,已听得风中传来一阵挥翅之声,不急不缓,富有力度与规律。
      那是真正的猛禽才会挥出的振翅之力。
      头顶乌云不知何时已然散去,一轮冷月清辉满布,满眼水面俱是寒光。月晕之下,两团白影须臾间已飞至近前。
      那是两名白衣雪翅的至羽战将。
      他们皆是一般无二的银发翻飞,白衣胜雪,英俊的脸庞同样如神明般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他们半空悬立,一人手持弓箭,另一人握着一柄长枪,居高临下如看蝼蚁一般看着汤子期与少女,仿佛其死生皆在己方一念之间。
      “汤氏,将孩子交出来。”握枪的羽人声音清亮,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
      汤子期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不要耽误我们的工夫。”另一个羽人弯弓搭箭,箭尖直指汤子期。
      汤子期仗剑独立,昂然道:“孩子要去哪,没长大前自有我这个做娘亲的来决定,长大后则归他自己去操心,你们算什么东西?”
      握枪的羽人语带威胁道:“大胆,你敢违抗羽皇之命?”
      汤子期将那两个羽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冷笑问:“羽皇,真是好大的来头,这么说适才以鹳鸦行授语之术亦是二位的手笔?”
      持弓羽人倨傲道:“既有自知之明,就老实将孩子交出,我等还可酌情饶你一命……”
      他话音未落,却见汤子期已一挑剑尖,将一团东西挑起,瞬间砸到他眼前。持弓羽人侧脸避开,只觉一股腥臭液体随之溅来,饶是他反应迅速振翅飞开,仍不巧被滴到三四点。他慌忙用手一摸,低头一看原来是血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汤子期丢过来的,正是被她刚刚削了头的鹳鸦尸体。
      羽人生性好洁,被汤子期这般戏弄登时怒从心起。汤子期还嫌不够似的讥讽道:“蠢货,月见阁早已覆灭,月见使大多生死不明,就凭你们两个鼠辈也敢冒充羽皇的人?我不管你们的主人是澜洲宁州哪个世家,回去告诉他,想趁太子薨的当口抢孩子占便宜,趁早别做他的春秋大梦!”
      持弓羽人怒火中烧,立即便要弯弓搭箭,然而汤子期看准时机,飞跃而起,刷刷几剑直取他面首。持弓羽人左右躲避,竟被她逼退数米,他振翅一躲,却不料汤子期双脚蹬蹬连踩数下,仗着身段灵活,竟能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长剑直劈他背后肩胛骨而去。这是羽族凝翼的关键部位,俗称“展翼点”,非同为羽族人难以如此精准刺中此处。
      汤子期一剑得中,那羽人霎时间惨呼出声,待她回剑一收,羽人再无法于半空中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直摔落到地面。
      然而他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战将,一落地随即翻身而起,单膝跪地挽弓射箭。另一旁的握枪羽人见势不妙,长枪一舞也加入战团之中。汤子期以一敌二,身形快如鬼魅,银剑运转灵动,与那握枪羽人战到一处。只见满眼剑光,分不清谁是谁。持弓羽人弯弓搭箭早已蓄势待发,却因怕误伤同僚反倒束手束脚。
      斗得正酣之时,突然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自她斗篷下响起。
      汤子期脸色微变,那握枪羽人却眼睛一亮,他面露狠色,手下银枪舞得越发毒辣,招招直取斗篷下的婴儿而去。场上形势顷刻间颠倒过来,束手束脚的人变成了汤子期,她生怕伤到孩子,拼命的势头顿时矮了三分,而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士气一退,往往破绽便生。斗过十余招后,汤子期手上一软,长剑被对方长枪一挑,她本该回身抢剑,不料身后利箭锐响,正是地上的羽人朝她射箭。汤子期一个后翻滚躲过一箭,后面却紧跟着还有两箭。她侧身躲闪,嗤嗤两下,长箭射穿地面,箭柄嗡嗡作响。
      汤子期无暇细想,斜过身子足尖一点,再度跃起,她先躲过持枪羽人当胸一刺,正要翻转手掌,将最后两个鎏金法戒球投掷出去,不料就在这紧要关头,忽而传来刺啦一声裂帛。
      汤子期低头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原来绑着孩子襁褓的丝带不知何时被长枪割破,孩子哇哇哭着从半空直跌下去。
      而那持弓的羽人嘴角勾起,眼中满是恶意。他张弓搭箭,用力射出,箭镞对准的,恰是往下掉的婴孩。
      汤子期这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她只凭着本能尖叫冲过去,身形全无章法,只顾着徒劳伸手去够孩子的襁褓。
      然而注定是够不到的。
      汤子期心中满是惊惧愤怒,那么小的娃娃,自生下来跟着她颠沛流离,一天的安生日子都没过过,连死都要这般凄惨。早知道要死在这,刚刚就不该拼命,该直接把孩子拱手相让,好歹他血统高贵,自有他的活路。
      她这几年历尽常人无法想象的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复当初率性天真的二八好女,见多了生死相隔,遗骸白骨,还有什么比活着更要紧?
      怎奈天不从人愿,若孩子在这没了,大不了她也不活了,死之前再拉俩个垫背的便是。
      就在她决意以命相拼之时异变突生,只见旁边一个羽人奋力张开光翼飞至半空,刚好稳稳接住了孩子。那羽人显见对飞行这件事甚不熟练,双翅光华并不丰满,振翅羸弱无力,飞得也歪歪斜斜,然无论她如何狼狈,抱着孩子的手却稳稳当当。
      汤子期定睛一看,这突如其来的羽人竟是刚刚累得跑不动的船家女儿。
      少女对自己千钧一发之时突然能展开翅膀也是万分惊奇,她兴奋地喊:“姐姐,孩子接住了,他没事……”
      她话音刚落,地上持弓的羽人早已一箭射去,少女尖叫一声想要闪避,然而她本就只是岁羽,飞行平衡根本掌握不好,狼狈避开利箭,却倒栽葱自半空跌落摔了个结结实实。她虽摔得七荤八素,却犹记得牢牢抱紧婴儿,背部着地,怀里的孩子毫发无损。
      汤子期忙跃起至她身边,一手接过孩子,一手将她用力拽起,回身将手掌中的法戒球弹出,射箭羽人忙一箭射出,击中法戒球,砰的一声于半空中炸开一朵火花。汤子期等的便是这一刻,她趁火花耀眼之际,将最后一个法戒球投掷向半空中的持枪羽人,持枪羽人本能一拿枪一挡,那球猛然炸开,火焰直扑其身上。至羽战将偏爱的翩然白衣,此时却成了最好的引火材料,刹那间燃烧起来。
      “走!”
      汤子期拉着少女急速奔逃,身后惨叫声不绝,少女忍不住回头一看,那羽人已燃成一个火球,火势凶猛,瞬间将他吞噬。

      她二人穿过密密麻麻的芦苇荡,踩过一脚深一脚浅的泥泞之地,不知奔逃了多久,脚下不再松软,已踏上坚实的土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写清河已在身后,她们已不知不觉跑回了岸边林子里。
      少女双腿一软跌坐到草地上,汤子期也精疲力竭,随着她席地而坐。她们抬起头,月色愈发舒朗,仿佛被打磨到薄脆的水晶一般。远处水面上又一次起了烟雾,影影绰绰间,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到令人压抑的地步。
      长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汤子期低头看怀里的婴儿,小家伙沉睡正酣,仿佛世间一切纷扰、今夜所遇之惊心动魄、疲于奔命、死里逃生皆与他无关。
      她微微一笑,摸摸孩子的脸,低声道:“你看,这世上坏人真是多得很,不过不要紧来多少坏人,娘亲都会把他们打跑。”
      “姐姐,你在跟宝宝说什么呢?”
      汤子期转头看向少女:“让他乖乖的。对了,还没多谢你救他一命。”
      “你也救过我,不值说什么。”
      “你适才,头一次飞?”
      少女腼腆道:“那个啊,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一着急突然就能张开翅膀了,不怕姐姐笑话,之前我连风翔典也飞不起来,我爹愁得很,怕我再飞不了就要沦为无翼人,等我终于能凝羽,我爹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悲伤地低下头。
      “谁都终有一死。”汤子期口气平淡,“你我也一样。来,你帮我个忙。”
      “姐姐你说。”
      汤子期褪下斗篷,半侧过身,只见后背衣服上一道鲜明的伤口,渗血已然后半边衣裳。少女一见低声惊呼,颤声道:“怎,怎的受伤这般重……”
      汤子期从怀里取出伤药递过去:“不碍的,你帮我把药倒到伤口上,撒匀点,会吗?”
      少女接过药瓶点头道:“会。”
      汤子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背过身去。
      “你自小长在写清河旁?”
      “是啊。”
      “家里除了父亲,可还有其他人?”
      “没了。”少女声音哽噎,“爹爹没了,家也没了。”
      “你可曾后悔?”汤子期轻声问,“若今夜不上这条船,若你,还有其他路可走?”
      “姐姐,你说什么呢?”少女奇道,“我生来便是船家女儿,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
      “是啊,生来如此,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汤子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我要撒药粉了,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汤子期微微闭上眼,这一刻听觉放大了无数倍。她听见少女拔开瓶盖时木塞发出轻微的嘙一声,听见孩子闭着眼轻轻的瘪嘴声,她还听见风声,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声响,可她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听见除鹳鸦外别的鸟的叫声。
      突然之间,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一把握起剑反身用力一刺。
      剑尖仍旧指着那个少女,只是这一回长剑不再迟疑,坚定地穿胸而过。
      汤子期慢慢抬起头看向那少女,她满脸不敢置信,手中拿着的药瓶掉到地上,瓶内药水流了出来,颜色殷红如血,已不是适才汤子期交给她的伤药。
      “你,你早知道……”少女捂住伤口断续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试试。”
      “试,我,会不会,给你下毒?”
      “不,试我自己有没有运气,真能萍水相逢一个好人。”
      少女喘着粗气,怨毒地看着她。
      “我也想信你,什么情急之下凝出羽翅,千钧一发救下我孩儿。可羽人一族从未有岁羽能在非风翔典的时日飞起来,不然何以百千万年来至羽、俜羽、岁羽泾渭分明,等级森严?”汤子期看着她,平静地道,“你能在非风翔典之日,非月力最盛之时凝翼,你是至羽。”
      “是又怎样?”少女冷笑道,“我只恨我自己,从小不是习武技,否则……”
      “否则你宁愿一剑杀了我更痛快?”汤子期微微一笑,“是啊,你习的是秘术,授语之术虽能操控天下万灵为己之眼,观世间百态而不出门户,然使用者也易遭反噬,你小小年纪却敢贸然修这种秘术,怪不得好好的至羽被折腾成岁羽的模样。说吧,你操控鹳鸦在充当谁的耳目?谁是你真正的主子?”
      少女古怪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使得她笑容扭曲而狰狞:“你不配知道,汤氏,你这个不详之人,谁亲近你,谁喜欢你,谁信赖你,谁爱上你,统统都得死。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死得那样惨,可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汤子期痛苦地闭上眼。
      “把小皇子留下,跟着你,他迟早也得被连累死……”
      汤子期冷声道:“他是我的孩儿。”
      “他才不是你的孩儿,他身上流着帝羽一脉最高贵的血液,贱人,速速把小皇子留下,不然……”
      “不然怎样?”汤子期问,“追逼我,刺杀我,使我凄惨若丧家之犬,以佐证我便是你口中所言的不详之人?”
      少女狞笑起来,眼中的恶意满得快要溢出:“没错,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命,才与你这贱婢相配……”
      汤子期不再与她废话,果断地一把抽出她身体上的剑,血液登时喷出,少女抽搐两下,终于气绝身亡。
      她孑然而立,环顾四下,目之所及皆是菰浦荒陂,寒烟秋水,没有渔火,没有鸟飞虫鸣之声,有的只是逆风疾驰,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由始至终不变唯有头上的冰轮当空,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当一轮明月无遮无挡高高在上地悬挂空中时,竟然是如此冷漠,冷漠到宛若世间万物,生灵走兽,羽族鲛人,在它眼中全都瞬息云烟,不过如此。
      一股怪异之感涌上心头,在她迄今为止的经历中,这一本能的直觉救了她很多次,她皱起眉头,四下凝望,渐渐地觉出不对劲来。这不对劲,不在于写清河、不在于今夜接二连三惊心动魄的追杀埋伏,甚至不在于掩盖在风声下浓稠得化不开的寂静,而在于这整个置身其中的环境。
      整个环境都不对劲。
      她举头望月,忽然察觉到这轮月亮从头至尾,都在同一位置同一角度,就如被人钉死在空中一样,并未挪动半分。
      汤子期一甩披风,长啸一声,双脚一纵一跃,至半空后抡将长剑朝那轮明月掷出。
      哗啦一声脆响,那轮明月,竟然如琉璃一般被打碎。
      霎时间时空扭曲,幻境得破,什么十里长河、菰浦荒陂皆成泡影,就连地上躺着的尸体也荡然无存。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骤然响起。
      “仙茏三叠,第一叠观果敢之心,第二叠察识人之力,你一个小小的女岁羽,也敢战鲛人,斗至羽,杀前一刻于你有恩之人,总算你脖子上担着的那颗脑袋,不是用来摆设的。”
      汤子期两手空空,她焦灼地四下寻找,发现自己目之所及只是一片片灿烂的星云,说话的人声音一会似乎尽在耳边,一会又似乎远在天边。
      “你是谁,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汤子期厉声道,“如若不然,便是你再擅长装神弄鬼,我汤子期也对天起誓,即使翻遍九州大陆也要将你揪出来!”
      “你的孩子?”那声音带了笑意,“汤氏,你确定那孩子真是你的吗?”
      “废话,我怀胎九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儿怎不会是我的?”汤子期怒道,“无需多言,将孩子还给我便是!”
      “如果他长大后,令你大失所望呢?”
      “我的孩儿长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孩儿。”
      “那如果反过来,你令他大失所望呢?”
      汤子期有些迷茫,她想说怎么会呢,我豁出命来爱他护他还不及,怎么会令他大失所望?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那声音低低叹息了一声:“仙茏三叠,尚余一叠,且去吧。”
      一阵疾风不由分说迎面刮来,她身不由己被吹落下万丈深渊。

      汤子期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处高楼之上。
      她凭栏远眺,目之所及是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宫阙楼阁。
      巨型的宫宇亭台之间又环之以精巧的曲折游廊,游廊之下碧水如带,缦回萦绕,仿的是天上星河形态,巧妙将层叠稠密的宫殿环抱其中;游廊之上斗角接错,檐牙高翘,檐脊错落放置九重檐兽,皆为展翅至羽,或蹁跹起舞,或弯弓搭箭,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宫宇屋顶皆一色青玉琉璃瓦,瓦片平铺直下,一如碧涛汹涌,又如鳞甲灿灿。
      远处有直耸入云的银色高塔,无需确认,汤子期便知道那是著名的银穹塔。每年的风翔典正日,羽族十姓中血液最纯正的至羽们便是从这里振翅高飞,直冲云霄。
      整个九州大陆皆知银穹塔乃秋叶京皇城内最知名的建筑,这里,只能是是帝羽世居的皇城。
      汤子期有些困惑,她不记得自己为何来到此处,然隐约间又觉得她就应该在此处,因为她对皇城哪处有亭台,哪处有楼阁皆很熟悉,熟悉到它们的名字呼之欲出,仿佛她每处皆踏足过,仿佛她已在此虚掷了无数年华。
      连凭栏远眺这一行为也无比熟悉,她恍惚觉着,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定然无数次登高望远,无数次将视线投向这恢宏壮阔的皇城宫宇,无数次在此感念过、缅怀过、意气风发过、定然也伤怀怅然过。
      她一动,裙珮叮当,这才发现自己身着华贵宫装,她低头伸手,十指芊芊,光滑柔软,常年练剑的茧子已隐退不见。
      剑呢?汤子期悚然一惊,四下一看,石桌上确实放着一把剑,然而只瞥一眼她便晓得,这柄包裹在华丽剑鞘,剑柄上甚至镶嵌昂贵星石的剑,真打起来未必比一柄砍柴刀管用。
      这不是她的剑。
      “太后,您这是又在凭栏吊古,追忆往昔啦?”一个娇柔的少女之声骤然响起,笑语盈盈,带着天然无雕琢的娇憨,“是不是瞧着那护城河水碧如涛,载不动我许多愁呀?”
      她说到后面两句时已是用唱的,音色柔媚,顺口拈来,想是秋叶都城新近时兴的什么小曲小调。
      汤子期转身一看,眼前已涌上一群华衣美人,个个皆是血统纯正的至羽女子。说话的那个少女一头雪白长发梳成朝天髻,上面缀着宝络明珠,身上穿着粉色间鹅黄的春装,身段婀娜,面目俏丽,笑起来两旁的酒窝若隐若现。
      “哎呦可了不得,经小姐连咱们太后都编排上了,瞧这这小嘴吧嗒的利索劲,”一旁的贵妇上前拉着少女就笑,“怪不得太后偏疼你,就连我听着呀都是又是喜欢又是发愁,可不知道拿她怎生是好呢。”
      另一个贵妇则笑道:“哪就轮得到你发愁,经小姐的前程呀,只怕太后她老人家早就替她打算好了。”
      众女哄笑起来,经小姐羞红了脸,过来挽住汤子期的胳膊跺脚撒娇道:“太后,您看她们都取笑我。”
      汤子期发现自己似乎也是非常喜欢这个率性又娇媚的女孩子,她还没想明白,手已自然而然摸上她的头,就如做了千百遍那般,心底涌上柔软与怜惜。
      经小姐顺势偎依在她胳膊上,嘟嘴道:“我才不要管你们呢,横竖我有太后做主。”
      “是是是,谁人不知太后最疼你,那我问你一句,你既是有太后做主,又何必巴巴写帖子给陛下,请他今年风翔典银穹塔带你一同飞呢?”一个贵妇笑着问,“让太后下道懿旨不就行了?陛下还能不答应你?”
      “那怎么一样呢?”少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请是我请,太后下旨,那不成太后要陛下遵命了么?风翔典多重要的日子呀,我才不想……”
      贵妇狭促地逗她:“你才不想什么?”
      少女跺脚:“哎呀你们坏死了,我不要同你们说。”
      她们闹作一团,汤子期却听到一个关键点,她喃喃地问:“陛下,我儿……”
      “陛下做正事呢,”少女高高兴兴地告诉她,“神木园来人,陛下忙着接见他们,对了太后,这次来的使节还带来一个好消息,我哥哥呀,已被长老们确定为神木园星辰副使啦。”
      汤子期扬起眉笑了,宁州神木园乃天下羽族元极道信仰中枢,星辰副使向来是星辰使的顺位继承者,九州天下姓经又能入主神木园的羽人,除了大名鼎鼎的宁州经氏再无旁人。
      原来这少女出身宁州经氏嫡系,身份高贵又性子率真,难怪自己喜欢。
      这下更好了,未来的星辰使是她的嫡亲兄长,这意味着九州天下,凡羽人所在之地,凡有奉神木园为元极道正宗的信徒,这位经小姐皆地位超然,羽族十大世家任是谁来,也无人会轻视小觑了她。
      汤子期由衷感到高兴,她脑子里冒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不愧是我选定的人。
      她瞬间又迷糊起来,我选定她做什么呢,神木园,银穹塔,风翔典比翼齐飞的少男少女,她忽而眼睛一亮,隐约觉出自己该做什么了,遂扬声道:“陛下在哪?让他来见我。”

      眼前一晃,她又换了一个地方。这回是一间华丽的宫室,她端坐在案几前,手持一本书,然而偏生一页也看不下去。
      女官上前笑道:“太后,您别心急,陛下多孝顺呀,这会定是急急忙忙地赶着过来呢。”
      汤子期有些不安:“我这样传旨,他若是正在处理要紧事,岂不因我而耽误了?”
      “瞧您说的,有什么事比得上您呀,”女官笑着宽慰她,“您就莫要多想了,经小姐才刚命人送了宁州青都城特产的仙茏果来,陛下就快到了,咱们是不是摆上呀?”
      “摆上摆上,让陛下也尝尝。”
      “是。”
      她话音未落,外头已有人禀报:“陛下到。”
      汤子期精神一振,掸了掸衣裳坐好,外头即可快步进来一个少年,身着玄色袍子,眉目俊朗,带着帝羽雪氏男子特有的风度翩翩,规规矩矩给她请安。
      汤子期身不由己地涌上一阵怜爱心疼,她起身亲自去扶这个年轻的皇帝,哪知她的手还没碰到,皇帝却往后一缩,避开她的触碰,自己站了起来。
      气氛顿时僵了,女官一见忙上前打圆场笑道:“陛下,您好些天没来,太后心里惦记着您呢,这不,刚刚送来的仙茏果,太后想着您爱吃,特特给您留着。”
      她一面说,一面给侍女们使眼色,侍女们很快端上水灵灵的仙茏果,汤子期拿起一个,有些讨好地递给皇帝。
      皇帝侧身没接,面无表情道:“谢太后,但儿臣才用过膳食,这会再用果子,怕是要积食。”
      汤子期失望又感伤,她发觉自己不知道拿这个已长大的孩子怎么办,仓卒之际她只得没话找话,干巴巴地举着仙茏果道:“试试也无妨,青都城神木园里头长的,可不是一般的仙茏果可比。”
      皇帝嘴角上勾,竟然浮现了一个她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冷笑:“青都城,神木园?原来我富有九州,泽被天下,到头来连吃个果子,也得靠宁州经氏?”
      “皇帝!”汤子期提高嗓音,“你这说的什么话?”
      皇帝忍耐地吁出一口气,低头道:“儿臣出言不逊,请母后责罚。”
      汤子期叹息道:“我不是怪你,但你需知,有些话可出自旁人之口,却唯独不能由你来说,从你登基以来,宁州经氏、杉右汤氏这几家为辅佐你可谓尽心尽力,若没有他们,就凭咱们孤儿寡母……”
      “儿臣知错。”皇帝突兀地打断她。
      汤子期明确地感觉到,她与皇帝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他们以往用母慈子孝伪装自己,假装对这鸿沟视而不见,导致它越裂越深,终将难以逾越。她曾于千军万马、彻夜追杀、敌强我弱的境况中亦未见畏惧,可在自己儿子的冷漠与压抑着的敌意面前,她却首次感到慌乱和害怕。
      “你不要这样,母亲不是想训诫你。”
      “太后训诫总是为儿臣好,儿臣省得。”皇帝口气平淡无波,“儿臣尚积不少国事需办,想先行告退……”
      “这就要走了?”
      “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汤子期匆忙中道:“也没什么,对了,经小姐说,她邀你于风翔典正日从银穹塔一道凝翼起飞,你怎么看?”
      皇帝猛然抬头,一双酷似她的眼睛此刻目光锐利冰凉,他深深盯着她问:“太后的意思是?”
      汤子期强笑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问母亲做什么。”
      皇帝直截了当问:“您想要我,接受经小姐的邀请吗?”
      他咄咄逼人令汤子期顿生恼羞成怒之感,她想也不想便张嘴训道:“经小姐模样出挑,出身高贵,却难得有赤子之心,率真天然,岂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世家贵女们可比?更何况你们俩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她又待你情深意重,母亲千挑万选给你预备着的人,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皇帝浑身一僵,随后慢慢垂下眼睑,忽而自嘲一笑道:“自然没有不满,好,我答应她便是。”
      他说完这句,便叩拜告辞,汤子期在他身后慌忙喊:“儿子……”
      皇帝略有迟疑,但随即佯装没听见,大踏步离开她的寝宫。
      女官想拦也拦不住,回头不由得着急道:“您看看,有什么事您就不能好好说吗,这好容易才来一趟……”
      汤子期烦闷道:“让他走,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风翔典正日,秋叶城一派欢腾。
      银穹塔上,无数血脉纯正的至羽凝出光翼静静垂下翅膀,他们在这一年一度的盛典中聆听自然,感应星辰之力,唤醒血液中与祖先一脉相承的光荣与梦想。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稳稳站立,将目光投向平台中央,那里负手而立着他们这一代的永翼王。
      年轻的皇帝一身白色戎装,双目微闭似养精蓄锐,年轻的脸上流露不怒而威的风仪。他身边站着同样着白色戎装的经小姐,少女为了今日的盛典特地装扮过,装饰有莹亮星石的抹额齐眉绑着,双目璨若星辰,一头光泽柔顺的雪白长发垂到腰际,风一吹即随风飘扬。
      时辰到,皇帝微微闭着的双目亦蓦地睁开,锐利如剑,身后巨大的光翼随着张开。他的翅膀丰满有力,光芒夺目,银色光晕返照他脸上更显得剑眉星目,面目威仪。他转头看向身畔的少女,微笑问:“准备好了吗?”
      “嗯!”少女重重点头,羞涩又激动,“准备好了,陛下,我等这一日已等了许多年……”
      皇帝笑容加深,意味不明,他一把将少女扯了过去,将她搂入怀中,少女淬不设防,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随即羞涩欢喜得涨红了脸。
      就在她兴奋到微微颤抖之际,皇帝一手轻抚其背,突然另一手抽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刺入她的肩胛骨下的凝翼点。
      少女发出凄厉的惨叫,她转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我明明,那么努力讨你喜欢,为什么……”
      “为什么?天下九州,想讨我喜欢的女子难道还少?更何况你讨的是太后的喜欢,”皇帝微笑不减,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解释道,“太后自己是个岁羽,自然对你这等被娇养得一派天真、无知无畏的女子青睐有加,可我要的,是一个能母仪天下,与我并肩共牧九州山河的皇后,你?不行啊。”
      他轻笑着拔出匕首,血液四溅,手一松,少女便倒在他脚下,瞬间即在身下沤出一大摊血液。
      这仿佛成为一个信号,在场皇帝一脉的年轻人纷纷抽出长剑,淬不设防诛杀身边拥护宁州经氏的贵族子弟。一时间哀嚎声、打斗声不绝于耳,好好的银穹塔平台霎时间成了修罗场,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地上遍是污秽血迹。一名经氏子弟见势不妙张开翅膀便往塔下俯冲,几名雪氏至羽从三面围堵而上,皇帝眼睛一亮,随即振翅飞至半空,他接过侍从递上来的弓箭亲自挽弓搭箭,瞬间将那人一箭穿胸射死。
      “啧,不是说经氏子弟武技超群么?”皇帝有些不满,“一箭就死了?”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陛下。”侍从恭敬地回答。
      秋叶皇城杀声四起,宫人四下逃命,间或有宫殿楼阁涌起浓烟,到处皆是哭嚎哀鸣。
      此时此刻,汤子期置身高楼上,木然看着护城河半边碧水涛涛,半边却被血染红。她远眺银穹塔,上面大片至羽战将纷纷飞下,他们光翼相连,宛若星辰堕地,耀眼璀璨。无需多看,她也知道那是皇帝率着他的追随者们朝这边飞来,整个皇城被这场由皇帝亲率的政变搅得天翻地覆、溃不成军。
      他们很快便要杀到她这边来了。汤子期无比清楚,皇帝最终的目标是自己,是他的母亲。
      相传帝羽血脉亲缘淡泊,她原是不信这句话,今日看来却无比应验。
      果然不出多久,皇帝便带着一大帮至羽战将飞至高楼,他们轻飘飘落到她面前,个个身法轻盈,宛若天人临世,却人人兵刃沾血,带着杀气与杀戮后的狂热。当前的皇帝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一个少女。汤子期一见之下只觉脊背发冷,因为她清楚的看见,这个血染半身,不知生死的少女,正是日前还在她跟前婉转嬉笑的经小姐。
      她的儿子拎着这个母亲反复斟酌,衡量利弊之后为他选定的女子,犹如拎着一件嫌恶又尚余价值的物件。
      汤子期无法不动容,她握紧长剑,蓦地站起。
      皇帝满意于她的反应,年轻的脸上真正现出属于年轻人的踌躇满志。楼外整个皇城厮杀声不断、血流成河,这些丝毫影响不到他,当他看到汤子期时,他脸上甚至露出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太后圣明,您将经家这个嫡系女儿送与孩儿,果然送得合适。不日我帝羽大军将出征横扫宁州那些门阀逆贼,儿子我,正缺一个祭旗的人。”
      他轻抚那个少女因缺血而苍白如纸的脸庞道:“您说,还有什么比杀一个经家嫡系的女子更能羞辱宁州经氏和青都神木园呢 ?”
      汤子期呼吸转粗,就要踏步上前。一旁的女官慌忙拦住她,急急道:“陛下,您怎能这般伤太后的心,快放了经小姐,有什么事跟太后好好说,太后总是疼你……”
      皇帝看也不看,随手拔出一旁侍从佩带的长剑一刺,登时一剑刺穿女官的心脏,女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倒地而亡。
      “个老东西,我给您面子才容她啰嗦了这许些年,倒惯出毛病来了。”皇帝在女官尸体上擦擦血迹,又将剑递还给侍从,“您说,这等尊卑不分以下犯上的奴才,是不是该杀?”
      汤子期浑身颤抖,仿佛在刹那间苍老颓败,不堪一击。她从未知道皇帝还有这么一面,她这才发现,长久以来他对着自己的母亲基本上只剩下两句话:遵命,太后和请太后责罚。
      原来遵命之下,他满心压抑,罪己之外,他一丝一毫都不服。
      他们明明是母子,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小时候生病,她照料你,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精心,在咱们最难的那几年,主少国疑、群臣未附、朝堂上下风雨飘摇,她不知替你挡了多少回要命的风险。”汤子期艰难地张嘴,“你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一己好恶杀她,我打小教你的公道仁义,看来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好教太后得知,奴才以命护主是她的本分,我亲自了结她是她的福气,”皇帝冷声道,“太后,你始终没弄明白,你早已不是当年落拓江湖的汤家养女,你是九州共主、永翼王雪氏的母亲,连一个奴才都得感恩戴德,你置皇帝于何地?置我雪氏皇权于何地?”
      汤子期挺直脊背,哑声道:“好,就算你有权处置一个奴才,那经小姐呢,今天被你杀死的其他人呢,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对我不满,咱们母子之间什么事都好商量,可你所做的,是在跟宁州经氏、青都神木园、杉右汤氏这些世家为敌。羽族内乱一起,九州各族必然趁火打劫,你口口声声九州共主,战火一起,生灵涂炭,你又将普天下的黎民百姓置于何地?更何况,经氏汤氏从未对不住你……”
      皇帝定定地看她,忽而一笑道:“母亲,你真的不适合做太后。”
      汤子期一愣。
      “公道仁义、恩怨分明,这些东西或许仗剑行走九州时适用,可朝堂诡谲,风云突变,却非匹夫之力逞一时之击便能令其退却。你说咱们最难那几年是主少国疑,群臣未附,可你却看不到,现在的形势比之当初更凶险万分。我已登基十余年,然羽族十姓,又有几家真的臣服于我这个永翼王?宁州人只知宁州经氏而未知秋叶雪氏,天下元极道信仰者只知青都神木园而未知他们的羽皇是谁,杉右城汤氏暗地里自理赋税自行铸钱,他富可敌国了,又怎会来听秋叶城号令?母亲,我羽族之内尚且内患重重,又谈何九州共主,各族来朝?”
      汤子期喃喃地道:“你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您生来便是要做快意恩仇的剑客,正如我生来便是要做九五之尊的帝王,我们虽有母子缘分,但到底是不一样的人。”皇帝转头道,“罢了,来人啊,请太后回寝宫好好歇息去,若无什么要紧事,就别打扰她老人家了。”
      一群人围了上来,汤子期眼见着皇帝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张开巨大的光翼便要起飞,她踏前一步道:“慢着!”
      皇帝徐徐回头,笑问:“太后莫非还有旨意?”
      汤子期提剑上前:“把经小姐留下。”
      皇帝挑眉,这才转身问:“母亲,你说什么?”
      “经小姐是个好女孩,一切都是母亲的错,她只是喜欢你,她不该被这么对待。”
      皇帝冷笑:“若儿子不答应呢?”
      汤子期缓缓拔出剑来,这不是一柄好剑,华丽有余,锋利不足,汤子期轻抚剑身,猛然一弹,剑鸣清越,周围的至羽战将纷纷变色,哗啦啦顿时围成半圈,个个举兵刃相向。
      汤子期脸上无惊无怒,举剑踏前一步,众人不由后退了一步,她再行一步,众人又退一步,在场皆是骁勇善战的雪氏至羽,却在一个年老岁月的威压下,无人敢上前拦她。
      皇帝脸色难看,怒道:“太后这是要考量诸位的功夫呢,还不给我上点心!”
      众人略一迟疑,随即有人举枪迎上,汤子期横剑一挡一拨,将那人拨到一旁,他空出的空缺立即又有人补上,汤子期又过了几招,将那人逼退,随即又有另一名至羽错身迎来。众人忌惮她的身份,只求以这种没完没了的车轮战将她累垮。汤子期打了几回合,随即明白这些战将打的什么主意。她越过重重人群看见皇帝沉着脸拎着经小姐,已准备飞离此地。她虽与皇帝母子离心,可那毕竟是自己生养的孩子,性子有多执拗她再清楚不过,若皇帝说要杀了经小姐祭旗,那便真的会杀。
      可那不过是个娇娇女儿,她在不久前还替这个儿子承欢膝下,百般讨汤子期的欢喜,她没做错任何事,只不过喜欢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汤子期纵身一跃,足尖点上那些至羽的肩膀,刷刷越过好几个人,霎时间扑到皇帝近前,剑尖直指他的背心。
      皇帝身边的侍卫大惊,忙抽剑来挡,两剑相碰哐当一声,汤子期厉声道:“尔敢!退下!”
      她在宫中积威已深,这声命令令那侍卫现出刹那迟疑,汤子期抓住机会一脚踹去,狠狠将他踢到一边,手里一挽剑花,对准皇帝道:“皇帝,把经小姐放下!”
      皇帝回头看她,忽而古怪一笑,在本该能轻易避开的一剑面前反而踏前一步,汤子期大惊失色,正要硬生生扯下剑招,哪知皇帝单手抓住剑刃,用力插进自己肩膀。
      嗤的一声,血流如注,汤子期双手颤抖,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握紧剑刃,盯着她的双目中满是恨意,他哑声问:“你生养了我,我就只能欠着你,现下把命还你够不够?把这身血肉全部挖下来还你,够不够?”
      “不,不!”
      汤子期哭喊出声,她慌忙丢开剑,发了疯般想靠近儿子,却被皇帝用力一把推开,她跌到地上,正看到皇帝握住剑刃用力刺入自己体内。
      “啊!!!!”

      汤子期猛然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被冷汗湿透,一醒过来,她忙四下找孩子,待看到一旁的摇篮里孩子正睡得香甜,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愣愣地盯着孩子。她想笑,却发觉脸上肌肉僵硬,扯不出一个笑容,又觉脸颊湿透,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她想起来了,自己此时栖身于秋叶京郊的客栈里,也是一个满月之夜,斗室内满是清辉。
      “仙茏三叠的最后一叠,看的是权欲之念,”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回不再忽远忽近,而是近在咫尺,“很多人,个个都比你厉害,什么俜羽至羽,夸父人族,他们也有果敢之心,也不乏识人之力,可到了这一关仍是过不了,你没闯过去,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的口气淡薄之极,仿佛世间万物皆不过尔尔。汤子期抬起头,门外不知何时悄然无声立着一个老年羽人,他一身玄袍,雪白的头发上佩以青玉冠,一张脸清癯俊逸,可瞥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然便是这样一个装束简单,面容平和的老人,却比汤子期见过的任何人更让她神经紧绷,如临大敌。
      她挡在摇篮之前,用尽全力方克制住内心的惊惧,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羽族的大礼,这才道:“汤氏子期,见过羽皇陛下。”
      “倒是不笨,还能猜出我是谁,”老人抬手道,“左右无人,这些个繁文缛节做出来作甚,免了吧。”
      汤子期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他问:“陛下,您夤夜到此,所为何来?”
      老人淡淡地道:“刚夸你有点见识,你就开始装傻,我所为何来?试问普天之下,九州之中,除了你身后那个孩子,尚有何人何事,值得我大晚上地特地来一趟?”
      他每说一句便走近一步,待说完这几句,已到得汤子期近前。汤子期浑身颤抖,想张开双臂拦着他,却发现此时此刻一如大山压顶,令她无法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越过自己,伸手自摇篮中抱起了孩子。
      她咬牙伸手去够床边的剑,勉力握住剑柄,使劲抽出剑来,歪歪斜斜举向老人,喘着气道:“您对我施秘术时未问过我,您要抱走孩子也未问过我,天底下没这么强买强卖的事,哪怕您是羽皇也不行!”
      老人看也不看她的剑,低头盯着自己臂弯里的孩子,目光中亦未见寻常人家祖父抱孙子的欢喜慈爱,却像在看一个不得不接手的麻烦,皱眉问:“这小东西怎的这般瘦弱?这么小,往后真能长大?”
      世间大概没有哪句话比这句更能直接激怒做母亲的人了,汤子期想也不想便回嘴道:“他当然能长大,往后肯定长得比您儿子还高还俊。”
      老人的儿子便是孩子的爹,这句“我儿子定比你儿子强”的气话,汤子期一说出口便后悔了,可老人却像松了口气,又确认一遍:“他往后真能比吟殊还高?”
      汤子期冷哼一声。
      老人郑重而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头碰碰孩子的脸:“那就好,长得高,凝出来的光翼才能旁人漂亮,日后从银穹塔上带着帮小崽子们飞,才不至于丢我的脸。”
      汤子期晃了晃剑尖道:“我可没答应让他跟您回秋叶!”
      “这事何须你答应?”老人抬头看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窥见她内心最微小的念头,“哦,你在害怕,怕仙茏三叠的幻境成真,怕那样的事要真发生了,你会后悔今天没把他交给我。”
      “不,没有的事。仙茏三叠是你弄出来的秘术,不是真的,它不会是真的!”
      “它当然不是真的,”老人漫不经心地道,“现实中追杀你的轮不到鲛人,只要消息一传开,我早些年狠狠弹压过的那些个人族皇室余孽就会倾巢出动,不惜代价跟你抢孩子。哦,我太过瞧得起你了,兴许你压根就走不出宁州的地界,羽人各大姓、月见阁残部、以往跟吟殊有牵连或有仇的各色人等,个个都会争着抢着先把你撕成碎片,且轮不到人族动手呢。”
      “我们可以,可以隐姓埋名……”
      “隐姓埋名?”老人不解地问,“帝羽之身,永翼王之后,你想藏住他的光华,凭什么?凭你手里这把小破铁片?”
      他随手一挥,汤子期顿时被一股大力推搡着踉踉跄跄连退十余步,终于脚底收势不住,跌坐到地上。
      手里的剑也拿捏不住,当的一声掉了下来。
      “你大概会想,你也能跟孩子回秋叶,何至于便一定要母子生别离?”老人换了个更为笨拙的姿势抱孩子,“且不说帝弱母强,朝纲易乱,我绝不允许外,便是我让你当上太后,你又怎么做得好?”
      “陛下,我不求权欲,绝不会像幻境里那样……”
      “你会这么想,正说明你不懂啊,”老人怜悯地道,“你可知,你不求权欲,权欲自会来求你,你不爱争权夺势,九州帝国有的是人千方百计手段用尽让你明白权势的种种好处。你一日是皇帝的母亲,你便一日站在九州帝国的权力之巅,手握权柄却妄言不求权欲,没有比这种拎不清的态度更后患无穷的了。”
      老人顿了顿,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过,有些生硬地试图把话说回来:“当然了,以你的性子,定不会走到幻境中母子相残那一幕,最多,也不过是被别的族或别的羽人打上澜洲,攻下秋叶,灭了我雪氏一族而已。”
      汤子期明明满心悲怆,听到这,却忽然觉出一丝滑稽来。
      她抬头,发觉这位名震九州的大人物此刻正温和地注视她,汤子期鼻子一酸,长久压抑的伤感哀愁全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别过头去,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您为什么,要亲自来做这一切呢?”汤子期哑声问,“您明明可以派人来,或是直接动手抢,我定然打不过,您何必弄什么,仙茏三叠呢……”
      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脸,沉默良久方道:“太子还未过世时,他每次见我,皆如没吃到糖的稚龄小儿一般满身怨怒,每每话也不肯多说,真不晓得那颗脑袋是摆着好看呢,还是真有用上。可有一回。”
      “嗯?”
      “有一回,他对我说,若有一日他做了父亲,定不会像我,”老人嗤笑一声,“他懂什么,黄毛小儿信口雌黄,我命人跟着他,于是知道他同你搅合到一块去,我也知道他暗地里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明明已将大好河山交付他手里,他倒是非得重新折腾。行,年轻人,折腾吧,我冷眼旁观,就等着他栽跟头好好长记性,可没成想,这跟头栽得太狠……”
      他沉默了,抱紧孩子低声道:“汤氏,那一日死了家人的,不是只有你。”
      汤子期眼中再度涌起泪,却偏过头,胡乱用手拭去。
      “若他还在,你嫁给他做太子妃做皇后,自然有他慢慢去教你,轮不到我来多事,”老人淡淡地道,“可他走了,他想你好,我总不能让他走了都不安心,只好来同你讲道理。”
      “您所谓的讲道理,便是拿仙茏三叠试我,”汤子期道,“怪不得他死都不愿跟您亲近。”
      “是吗?”老人皱眉,“难道凭口舌之利,许滔天富贵,反而比让你亲身走一遭更能说服你?”
      汤子期哑然。
      老人拍了拍孩子,道:“我得走了。你可还有话?”
      汤子期脑子一片空白,她隔了很久才问:“您,您会如对吟殊那般,将孩子扔给帝师宫人,其余一概不管吗?”
      老人摇头道:“不会。”
      “您可能起誓?”
      老人惊奇地看向她:“我自会尽我所能,为这个孩子平内患,抑外忧,为他择最好的良师,教他心怀天下,膏泽斯民。”
      “您甭跟我说这些大话,这些是对皇帝好,可我想要听的,是对孩子好。”
      老人犹豫片刻,道:“我,大概,可以学学怎么做祖父?”
      汤子期一低头,眼泪滴落,她朝老人鞠了一躬,想伸手抱孩子,却终究缩回了手。
      老人慢慢张开背后的光翼,斗室内顿时光华遍布,汤子期泪流满面,在他即将转身的那一刻喊:“等,等等。”
      老人停了下来。
      “您,您能否在他长大后告知他,我,他的母亲姓汤,不是杉右汤氏,而是岁羽汤子期?”
      老人默默颔首,汤子期一笑,道:“若让我听见他过得不好,便是万水千山,我也会杀回来带走他。”
      “放心吧,这个孩子注定要继承大统,威名远扬。”老人道,“无论是你身在何方,都会听到人们传颂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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