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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朝廷大军再告败退,合浦县虽说离战场尚且相隔数千里,人心也到底渐乱。青罗今趟入潭采珠,并未料到这青剑崖腰窝子里还会有旁人。猛然见了一伙人竟在这罕有人烟处凿崖开洞,当真惊了一跳。
      收妥了长绳钩爪,他便悄悄匍匐在草堆里张望。倒也不指望能找到什么宝贝,只是怕自个撞破了什么要紧的秘密,遭人灭口。
      只见那伙人个个腰背粗壮、孔武有力,在一大串崖藤遮掩之下,“嘭嘭”凿着岩壁。青罗移开眼去,又见一皂衣男子稳稳托着盅茶碗,拿碗盖撇了记茶沫子轻啜一口。那人年纪仍轻,至多不过而立,却有常人无有之稳健气度。只微微吊起眼睛看人一眼,就能唬得人噤声。青罗远远听见那人嘱咐身边青衣人道:“成,就这么着吧。小四儿,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也不枉你出来半年。明儿随我回去,就试试你打理生意的手腕吧。也是时候了。”
      青罗听了这话,心中更觉蹊跷。他自上回制了那串合浦珍珠,正有半年未曾过来,这些人竟在此处花费如此气力,怎么不是古怪?
      正思忖着,又听那青衣人道:“全听大哥的,只是……二娘那里。”此人喏喏道,显得略有些迟疑。方才那人冷哼了一声,“你就这么点子出息。理会她?那妇一味只知道撺掇着老二与我作对,却不晓得若一日我恼了,也不是玩的。”那人话到此处,便把手中茶碗往弟弟手中一放,“这些人你都是知根知底的,该交待的都说了?”
      “大哥放心,他们都知道。”青衣人这么说了,抬起脸,看了那些工匠一眼。先时那些工匠已在收拾手中器具,看样子活计是做得了。众人本就默然无语,此时看见青衣人这一眼,忽然全不动了。
      青衣人微微叹了口气:“各位放心,我家素来一诺千金。”那些工匠静默了片刻,缓缓颔首。
      青罗幼时原听过个故事:猎户将一群山羊逼到崖上。壮硕的头羊瞧瞧对岸尚且有些距离的高崖踌躇,却在瞧见身后迫近的猎户时对顺从的羊群下令。羊群分两队,一队老弱些,一队青壮。两队结伴跃向对崖,青壮的踏着老弱的脊背借力跃上对岸,幸存下来。而那头羊却因是奇数的那一只,同那些老弱的羊群死在了崖下。
      那年有过这么一个人,轻轻摸过青罗的头顶说:“那些老羊为羊群繁衍不惜性命,孩子,你可明白?”青罗揪紧着胸口,瞧着那些工匠一个接一个跃下了青剑崖。谁人又知晓踏着他们宽阔脊背幸存下来的,又是何物?
      皂衣男子冷眼看着工匠们往下跳,神情之自若仿佛他此刻看的倒是水中鱼跃。
      忽然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苦涩自心中溢出,青罗不由浑身一颤。
      漂泊日久,只是今时今日何曾忘记得了,旧年轩窗下的故人。总不免午夜梦回,天涯独伫。
      正暗自神伤,忽然就听见那青衣男子一声咳嗽:“大哥,昨日童儿写了书信来,说是把东西都收了。点算下来,别的都清楚,只是短了东阁里头一件东西。”
      “知道了。”那皂衣男子随口应了一句。只这一句,青罗便知他好大的家底。家中略有些底子的人若听说东西不见了,哪有不心急如焚的。这人倒不在意,不晓得的人还只道他家丢的是廊下断瓦。
      “年前舅舅送给大哥的那尊玉像不见了。”那青衣人说着,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几步。他自然晓得大哥对那尊玉像的爱护之心。若别的不见了,哥哥许是轻描淡写就放过了,只是这件东西若有个闪失……。青衣人脖颈微微一缩。
      他那大哥竟未如他所料一般暴跳如雷,只是静默了片刻,却问他:“我且记得那件东西是让你锁在南边暖阁里的,怎么你这回子倒说东西是在东阁里丢的?说。”
      青衣人面色顿时微微泛青:“那日大哥嘱咐下,说是须将玉像拿上等桑丝织就的浅金锦缎包妥,收入前年家中得的那只固伦名匠陈守清制的紫檀百宝嵌匣内。哥哥又说,当以赤金打的芙蓉锁锁下。小弟哪里敢有稍许怠慢,自然是亲自看着下人将那东西送去南边暖阁的。只是正在阁前撞见爹爹,爹爹见那东西竟以大哥平素最顺心的家什收得如此妥帖,便起了心。又听小弟那些随邑说是把东西送进大哥最心爱的南边暖阁,爹爹更是好奇,就教他们开匣予他看。”那青衣人语气一顿,见他大哥一张脸渐渐绷得死紧,忙一口气道,“爹爹只见了那玉像一眼,便不许放在南边。故而小弟就……。”
      “当日你是怎么来交差的?”那皂衣男子抬起手来,“啪”地狠狠一掌甩在弟弟脸上,“不曾想过,你大了起来倒有长进。圣贤书你也读了,尽学了些精致的混账,现下便会欺瞒兄长。你好。”
      青衣人伸手捂住半边已然红肿起来的脸,不敢作声,只听凭兄长决然道:“不必说了。若找回那件东西,你便禁足四年。若寻不回来……哼……家法你也是知道的。”说罢拂袖而去,那青衣人忙跟了上去,却不敢出声。
      这位兄长如此严厉独断,青罗不免暗暗吃惊。只见那两人绕行数步,转入青剑崖另一端。青罗于远处等了良久仍不见再有人,便自躲藏之处出来,料想他们定是由那端崖壁攀走了。
      直至此刻,青罗方才松了口气,知道自个儿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青罗将腰间系的酒葫芦取下,揭开壶盖灌了一口酒。只觉得正似一丝火线灼向腹间,那酒极烈。退下衣衫安置潭边,青罗度忖时下虽已是水暖,这潭水却源自地下,仍旧是沁凉无比。因而便又拿了酒葫芦起来,倒了些许烈酒涂在身上,直待身上热了,才敢跃下水去。
      前趟青罗谨慎,不敢久入水中,摸得的蚌珠虽说质地优美却到底小些。今次青罗便寻思要再潜久些。
      小碧潭果然当得一个碧字,其水色之美为天下罕见。然而这水色碧美却也使得采珠人难以得见潭底珠蚌。青罗潜入潭底,伸出手来,在碧绿湖水中摸索珠蚌。他水性极佳,入水之后,真如蛟人入海,其姿态优雅至极,偏又流畅至极,不快不慢不缓不急,竟如天生鱼儿一般悠闲,且总许久才浮出水面透上口气。每每有获,总将那珠蚌随手塞入腰间挎的一只带有藤盖的轻巧小扁箩中,待集满了一箩便上岸去,将满箩珠蚌抖在潭边。如此往复数次,谁想青罗带了最后一箩珠蚌浮出水潭之时,竟忽生迟疑。他将小箩由腰间解下,置于珠蚌堆内,随后深吸了口气,朝潭底潜下。
      小碧潭,青罗已潜过数回,自然知道这潭底古怪。这潭底地势也似悬崖,由青罗下水处过了大半个石潭,地势便陡然深入,青罗曾试过深浅,竟如何都踩不着底,只得在气用尽前回返水面。青罗也知道水中溺死的大半是会水之人,深渊见不着光,自然珠蚌也难以生存。故而他等闲也不敢再探潭水深处,只是他方才浮上水面之前,竟隐约瞧见那深渊的石壁上部浅水处有着一点粉光。那光极柔,于碧绿水液中徜徉,柔得挠心。
      口中衔着柄匕首寻着那光游去,却如何也不敢去想脚下原是探不着底的深渊。近了,近了,青罗心如擂鼓,颤栗不已。
      那散着柔光的,果然是件稀罕物儿。
      攀在潭崖壁上那突出的一大块岩台边,青罗审视着那硕大无比的老蚌,一时间几欲窒息。那老货忒是谨慎狡猾,躺在这儿,正在青罗潜近的瞬间,它觉察到了水流波动,忽地阖紧了蚌壳。
      柔光虽然泯灭,青罗却已看清它的来由。他探手摘下口中衔着的匕首,按住老蚌,利索地切入壳缝,只是用劲儿一划,便将之撬了开来。
      常人见着拇指大的珍珠便道珍贵,却不晓得,这世间竟有比龙眼还略大些的宝贝。
      那宝贝现下就躺在一堆肉内,伴着肉质的抽搐,柔光四溢。此物通体莹白,浑圆华美,足使天下庸人为之智昏。
      青罗趁着蚌肉死透,以匕首将宝珠挖出,只略在水中擦抚便将之纳入口中。顿时一股子蚌肉生腥满溢口鼻之间。他自十二岁后,不知采珠几许,剖蚌挖珠视若寻常,从未将那些母蚌看作活物过。这会子他得了宝贝,心中倒萌生了些古怪。
      早年曾听那人说过,珍珠原是细沙杂质随水流入珠蚌所致。若风沙迷眼一般,珠蚌也觉异物在肉中疼痛,便由体内生出珠质,将异物层层包裹起来,以此减轻痛楚。如此经年累月,方成珍宝。其间或有鱼鸟啄食,或有寒暑饥饿,珠蚌含辛茹苦,岂为人道哉。只是如此艰辛,终因累获罪。到头来,剖蚌挖珠。
      这含着宝珠的老蚌,不知是于天灾侵害之下挣扎几度春秋,方可孕育出如此一枚灵秀之物。现如今,却化作石头上一堆弃肉,由着潭中鱼儿啄食,随水流作残渣。
      如斯情景,岂忍卒睹。
      青罗心中一恸,立时转身游上岸去,再不愿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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