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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枝头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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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色全黑,一轮圆月低垂,城头升起一盏盏煌煌灯火,万家通明,马儿才把板车上的两人一尸慢悠悠拉到城门口。谢慎思仰头遥望天际数道火树银花,璀璨斑斓,几可与星辰日月争辉,将幽沉暗夜燃烧得明亮如昼,耳边更依稀听得笙歌鼎沸,丝竹喧阗,恰是京中最繁华的时辰。他静默片刻,好似近乡情怯,又好似错过了掌灯时分,心中微有不悦,一手抚着那通体乌黑的马儿,悄声道:“短短二十里路,总算是到了。”
白发老人年事虽高,但精神矍铄,耳清目明,仔细听进谢慎思这一句话,借着灯火眼角朝马上斜睨几息,方瞧出这马极为神骏,价值不赀,轻笑着解释道:“那畜生怨气极重,炼尸时压塌了老朽几副好棺木,你这马儿能拉着它走上整整二十里路,可见不是凡品。”说毕,不禁暗生疑窦:这年轻人既是无霜道人的高足,便也是从属于贫。贫那一脉的后人向来只比叫花子干净整齐一些,他又何来的富贵?
疑惑间白发老人看到谢慎思跳下板车,迳直叩响紧闭的城门。两名守城官兵举着长枪从门后出来,凶神恶煞地喝了谢慎思几句,正欲驱赶他时,不知后者从哪儿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简短说道:“城北谢家,谢慎思。”
那两名官兵登时如遭雷殛,奴颜媚骨的唤了一声:“原来是谢公子。”急忙大开城门,搜也不需搜查一番,直接放行了那辆盖着白布的古怪板车。
谢慎思虽神色自若的受了他们一声“公子”,却婉拒了官兵替他拉车的心思,自个儿牵着缰绳,朝城北谢府走去。白发老人坐在车前宛如树桩一般纹丝不动,盯着他削肩乍腰的背影,将其重新审视一番:
细看谢慎思一袭朴素旧衣,不缀片玉,长发利落地由一根细布条束在脑后,只一把长剑,一匹骏马称得上值钱之物,说来该有些落拓。但见他姿容绰约,行事大方,素衣难掩华色含光,显然是好人家出身。再瞧那官兵对其摧眉折腰之态,恐怕是官宦之后。
老人想到此处,对谢慎思的来历愈发好奇,眯着眼皮耷拉的老眼,正欲开口说话,板车却在中途停了下来。谢慎思侧过脸朝他展颜一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挑着“余记”字样布旗的小面摊,说:“前头有个摊子还没打烊,不知道有没有臊子面卖。”
“没有也无妨,老朽饿极了,只要是碗热汤面,管它是什么滋味,都吃得下!都吃得下!”白发老人从善如流道。
谢慎思便应和道:“好,那就有什么晚辈请前辈吃什么。”拨转马头,将板车暂且停在面摊附近的巷子里。
“余记”面摊只有一个灶台,一口大锅和一摞蒸笼,他们二人来得晚,过了吃饭的时候,灶台上仅剩三钱薄片牛肉,半勺猪油,以及一笼屉肉包子。谢慎思闻到炊烟香气,肚里也饿得咕咕作响,心说既然已经误了时辰,不如在这儿将就一顿。寻了一张油渍较少的木桌坐下,随手弹出一粒碎银,对面摊老板说道:“一碗牛肉面,一碗阳春面。”
面摊老板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汉子,长相憨厚,笑起来亦十分憨厚:“哎哟!客官,您点的两碗面一共才十二文,这银子……”拇指大的雪花纹银落在灶台上竟不敢拿。
谢慎思看他面有难色,旋即明白过来,这面摊简陋且破小,想必素日里的生意也只能勉强糊口,老板哪儿拿得出余钱找开?思忖了一呼吸的光景,随和道:“不必找了,你把剩下的肉包子给我包起来。这位老人家日后若来你这儿吃面,也都记在我这笔账上。”
面摊老板“哎”了两声,双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把碎银藏进怀里。
白发老人心里记挂着谢慎思和无霜道人的事,正好借这手笔打趣道:“六钱银子吃两碗面、一笼包子,你倒阔绰!不怕被无霜那吝啬老鬼晓得了,狠狠罚你?”
谢慎思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如今不在师父身边,他老人家不会管我如何吃喝。”
“老朽没记错,无霜亦无尘当年拜入玄门的时候,揭的可都是‘贫’之一字。”
谢慎思沉默须臾,秀丽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羞赧难堪,睨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师父说我出身高门世家,双亲安泰,族人兴旺,更兼有一世情劫,不沾孤、夭、贫任何一字,无缘拜在祖师爷门下,只将我收做记名弟子,算不得完完全全的玄门中人,自然也不需要守玄门中的规矩。”
白发老人闻言一哂,细观谢慎思的面相片刻,非但不怪他有所隐瞒,还点了点头道:“你师父说得在理。”谢慎思却心念一转,接着方才的话头反问道:“我既然与玄门无缘,前辈就不奇怪我为何要拜无霜道人为师?”白发老人仍是无言哂笑,少顷热汤面端上桌来,他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给谢慎思,半个字也不想与他多说似的闷头吃面。
他们这桌一时静了,小摊对面的倚玉阁却喧闹不已。夜色苍茫之下,烟火一轮放过一轮,有时金花银树压柳梢;有时飞龙光转绕墨云;有时星彩坠地,团亮似锦;千变万化,变化万千。
可这烟火戏阁楼上的客人只专心看了半局,打从谢慎思在面摊前停下,闲丽体貌惹了月光时,便叫临窗对饮的纨绔们都没了看烟火的兴致。其中一位鬓边斜插红牡丹的公子半阖着朦胧醉眼,瞧了他许久,忽然轻浮的对同伴夸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儿郎,生得这般俊俏,较之桃花初绽还犹胜三分。”
另一位喝酒喝得发髻都散了一半的纨绔嗤笑一声,口齿不清道:“文……文哲兄,你再……再仔细……瞧瞧……瞧瞧……他是谁?”
被唤做文哲的公子一言不发,懒懒地挑了挑眉,便算追问过了。
在座的纨绔们似乎都识得谢慎思,有意识尚且清明的提点他道:“邱大公子,你不觉得这少年眼熟得很?谢丞相的夫人年轻时瑰姿玮态,艳冠京城,就陛下那样遍尽天下美色的君王见了,都圣口称赞道‘夫人姿容姣丽,令百花尽失颜色。’是不是与你方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邱文哲怔愣半晌,木着舌头争辩道:“我又不是你们,从小在京中长大。谢丞相的夫人我只匆匆见过一面,哪儿还记得清她鼻子眼睛长什么模样?严旭,你倒给我说说,他是谢家的什么人。”
严旭就是那醉酒醉得发散冠歪的纨绔,他父亲官至刑部尚书,初出茅庐郁郁不得志时曾受过谢丞相的恩惠,故此留京后常常在谢家走动,谢家的事直如他自家的事,甚至比他自家的事了解得还深。
他唤左右伺候的花娘给他擦了把脸,酒意微醒,斜斜靠在栏杆上望着那小面摊说道:“如果我没认错,这小摊上的年轻人名叫谢慎思,是谢家最小的儿子。他刚出世没几年就被谢丞相送给一个游方术士当徒弟,离京的时候只有这么点高……”手在膝盖上方比划了一番,才续道:“那术士说是有通天的本事,可胡子拉碴,衣着寒酸,也不晓得一日三餐吃不吃得上饱饭。谢夫人一想到爱若性命的小儿子要跟随这种穷术士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便愁得心口绞痛,病倒在榻,这些年来一直养在府内深居简出,谢丞相都难见上一面。”
花娘听到这儿,不禁掩唇挪揄道:“依我看那位夫人并非缠绵病榻,而是在跟她家老爷斗气呢!”
严旭狎昵地捏了捏花娘俏尖的下巴,笑骂她鬼精灵,但挨了邱文哲一记冷哼,不得不收敛心神,接着说下去:“谢夫人怄气又有什么用?谢慎思在京中是决计留不得的。这缘由话来话长,我也记不太清楚,好像是同那穷术士有关……”
先前提点邱文哲的纨绔忽地打断道:“错了,错了,你口中的穷术士叫无霜,这事得从那穷术士的师兄,无尘道人说起。”
邱文哲茫然道:“无霜是什么人?无尘又是什么人?”
那纨绔记得更清爽些,娓娓而谈道:“无尘道人十数年前长居京城,乃是民间颇负盛名的神算子,他每日辰时会在佑安巷尾支个卦摊,不收金银,不收财帛,只收一碗稀粥或三个白面馒头。因说天机难窥,造化难改,无尘道人只算姻缘,耕种,丧葬这几件事,百姓们说按他算过的日子播种,来年定能丰收,城中富人也爱找他看风水,迁祖坟,荫庇子孙,步步高升。”
“那姻缘又算得如何?”不知谁轻声问了一句。
“哈!”那纨绔未语先笑,脸上讥讽之色不加掩饰,“他名气最盛之时,龙椅上的那位都有所耳闻。时年适逢太子出世,抓周礼上,陛下请了这位无尘高人入宫,替太子卜上一卦。前头说过,他只算姻缘,耕种和丧葬,太子殿下贵为人上人,自然不需下田耕种,而丧葬一事宫里向来避讳,当然也不可能算生死,无尘便只给太子卜了一支姻缘签。”
“说来也奇,无尘占得太子命中有一大劫,恐危及性命,祸及社稷,且无化解之法,只得听天由命。陛下少年英勇,身强体健,及至青年登基却忽发急病,药石无灵,熬了不过半年,已是命悬一线;当年亦有一江湖术士,自言身怀异术,能沟通幽冥,起死回生,大臣们病急乱投医之下,举荐了那术士进宫诊脉。那术士隔着纱帐就远远瞧出了陛下遭邪祟所侵,起坛烧符,自冷宫中驱逐出一只人面兽身的狐狸,将其斩杀后的第二日,陛下的病就悠悠转好。自此,对怪力乱神之事是最迷信不过的。
“无尘短短三两言,字字如刀,说得陛下心惊胆寒,竟顾不得天子威严,口称‘无尘金仙’,愿倾尽天下珍宝奇器,哀求他寻找化解之法。无尘那厮却装模作样道:‘生死无定数,乾坤必有私。’又说什么‘天命不可改’云云,只解了姻缘签里暗藏的玄机——八月梧桐,枝头飞凤。”
说着,那纨绔隔空点了点披一身银白月光的谢慎思:“签中所示的枝头凤,正是当年八月出生的谢家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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