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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碗中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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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故事因牵扯到天家气数,昔年在京中亦是奇闻怪谈,座上众位官家子弟不知从长辈那儿听了多少回,那纨绔断在此处,他们倒不甚着急,只有邱文哲听得入神,微微皱眉道:“城中每日新添的婴孩何其多,无尘又为何笃定八月出生的枝头凤就是谢家人?”
那纨绔幼时听来的故事,光记得有趣不有趣,哪儿会在意这许多?支吾半晌,寻不到头绪,便沉着脸吵嚷道:“他是神算子,当然经过了一番卜算!”
邱文哲又忍不住辩驳道:“让他算姻缘,他倒给人指配一个男儿郎,也能称作神算子?恐怕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会点不入流的江湖伎俩哄人罢了,他的卜算做不得真。”一语说毕,那纨绔脸色已然带怒,座上众人见他被邱文哲驳了面子,气氛一时尴尬,当下喊花娘给二人倒酒挟菜,含混过去。
倚玉阁既做的是风月生意,花娘们自然个个知情识趣,长袖善舞,花魁柳如意更是舌灿生莲,玲珑心窍,眼波在邱文哲面上转了几转,一边替他添酒,一边脆生生的笑道:“公子所言极是,梧桐向来五月开花,九月结果,八月无花又无果,枝头怎么招得来凤凰?”
严旭忽地抚掌大笑:“是了,城中梧桐俱是五月开花,九月结果,唯独谢丞相府上一株树龄百年的参天梧桐,八月才开花,来年三月才结果。无尘解完那支姻缘签,谢丞相便在旁摇了摇头,说:‘微臣膝下仅有二子,慎行、慎言,族中女孩最年长的已为人母,最年幼的也早过了金钗之年,上个月刚说完亲,实在找不出年岁相当的姑娘侍奉太子殿下。’
“谁知不满三日,谢丞相的夫人去清禅寺烧香礼佛,被缭绕香火熏得头痛欲裂,昏倒在大殿上。丫鬟们起了恐慌,急忙叫来大夫一看,夫人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日子,恰好是八月临盆!
“待消息传入宫中,陛下又惊又喜,连夜传召丞相夫妇与无尘道人,替谢夫人肚子里的枝头凤再占了一卦。这回的卦象具体如何说,至今无人知晓,只晓得翌日清晨,佑安巷尾再也见不到神算子的卦摊了。”
柳如意捂着胸口,惊噫了一声:“呀,莫不是他占卜出谢夫人肚子里是个男胎,怕陛下杀他的头,匆匆逃跑了吧?”
邱文哲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轻蔑笑道:“这老道信口雌黄,欺君犯上,不早些逃跑,还等着吃断头饭吗?只可怜了谢家这位小公子,未出世前,陛下定把他当做未来儿媳,宠荣有加,一朝临盆,却是个带把儿的,天子岂能无怒?谢丞相执意将他送走,恐怕也是为了避免他生长在京中,碍了天子的眼。”
严旭和开始那纨绔不约而同的沉默片刻,柳如意瞧出他们神色踌躇,似乎藏了话没敢说出口,自知不可再听下去,替众人挨个满上酒,柔声嗔道:“光顾着说话,害得人家烟火都没看完,邱公子你说,该如何罚你?”执着酒杯,怨尤地瞥着邱文哲,却是怒中含春,又娇又俏。
邱文哲不解风情般置若罔闻,反摘了鬓边嬉闹时插的红牡丹,对准临街的小面摊抛掷出去,见牡丹花不偏不倚砸到谢慎思后脑,促狭说道:“烟火有什么好看的,且看本公子会一会这枝头凤。”
将窗户推得大开,倚在阁楼上朝谢慎思远远一拱手,正欲开口唤他,谢慎思居然比邱文哲还不解风情,当着他眼皮子底下随手丢了那花,看也不看倚玉阁一眼,兀自吃空最后一口阳春面,起身同白发老人说道:“前辈慢用,晚辈家中还有私事,先行一步。”
白发老人何等人物?倚玉阁上那一点腌臜自然瞒他不过,目光灼灼的望着谢慎思,极其认真道:“谢公子一饭之恩,来日若有缘再会,老朽定将涌泉相报。”
谢慎思心知孤、夭难遇,来日或许是后会无期,淡淡留下一句:“前辈有心。”便自去窄巷牵了他的马儿,踏着月光前往城北谢府。
其时月上中天,更深夜浓,谢府朱门紧闭,人声悄静,檐下悬挂着两盏猩红大灯笼倒是亮堂堂的,照出一地烛光。谢慎思多年未回,凭借着模糊记忆绕到一处通向柴房的侧门,屈起两指轻轻叩了叩。少顷,门后传来脚步趿拉声,一个肩宽体胖的妇人透过门缝虚虚瞧着外头,带着倦意粗声问道:“谁啊这是?怎地大晚上还来敲相府房门?”
谢慎思听着曾经熟悉的家仆声音,在这高墙大院后生活过的回忆一一翻涌上来,不禁出神片刻,方慢慢说道:“刘嬷嬷?是我,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一会儿。”
那刘嬷嬷这才将门开的大了些,看见谢慎思秀丽白净的脸,赶忙把他让进来,欢天喜地的叫唤着:“小少爷?小少爷您总算回来了!快,快进来,老爷和两位少爷掌灯时还惦念着你,说了今日归家,怎么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呢……”咋咋呼呼的说个不停,眼睛也在谢慎思身上瞧个不停。
谢慎思把马儿在院内拴好,随口问道:“往日不是亥时才关府门吗?现在还不到辰时三刻,为何就把府门关上了?”
刘嬷嬷一个粗使婆子,亦不懂府内太多事情,只含糊道:“这几日有贵人暂住在相府里,老爷吩咐闭门谢客,什么时辰都不开。”
“贵人?”谢慎思心疑道,能让他那位高权重的爹这般看重,莫非是宫里的人物?
忖度间他已穿过一道月拱门,走向抄手游廊,廊下平白添置了不少崭新的六角宫灯,映得重院华光皎皎,连砖缝内的爬虫都能望个仔细。如此又经过了几处深庭重院,眼前忽现一条长阶曲廊,他原先住的院子便在曲廊尽头。
久不住人,院中合该是一片漆黑,但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谢慎思驻足在院门外,忽听得一阵清脆鼓声,宛如孩童正摇着一面拨浪鼓,旋即是嘈杂的说话声响,其中一人赫然是他二哥谢慎言,心下惊诧的想,难道家中添了新丁?再听那鼓声咚隆,登时醋酸不已。
他故意高声喊道:“二哥,我回来了!”见无人应他,又故意重重的前去推门。
正在房门将开未开之际,倏忽一道黑影擦着他身侧掠过,谢慎思尚未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已五指一抓,揪住那黑影猛力一拽,将其拖过门槛,轻易甩在地上。
那黑影闷哼一声,并不呼痛,只蜷起身紧紧环抱着双臂,待谢慎思定睛一瞧,竟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可一袭锦衣华服蹭得污脏,额前碎发散乱,怀里还抱着两个碗,丝毫没有王孙公子,气派万千之相。
那男子见谢慎思低头看了看他的碗,搂得越发紧了,恨恨地瞪着谢慎思,呵斥道:“大胆狂徒,你差点撞掉了我的鬼!”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谢慎思哑然失笑:“你又是什么人?竟然跑到我家捉鬼。”余光暗暗扫过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除了眼前这厮。
那男子避而不答,依旧直勾勾瞪了他半晌,轻启唇舌,似乎默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拿起互相扣着的两只碗,微微揭开一条细缝,转而看向碗里的东西,自言自语道:“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好呀!你们这五只恶鬼,被本仙君擒住了还不安分?”与碗里的鬼叽里咕噜说了不少话,谢慎思一句都听不明白。
须臾男子教训完碗中恶鬼,脸色稍霁,盖紧两只瓷碗,从地上爬起身。谢慎思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痒难搔,跟着他出了房门,却未走远,只是在檐下扫出一块台阶枯坐着。那男子乜斜着打扮落拓的谢慎思,板着脸冷冷问道:“你想看吗?”指了指瓷碗。
谢慎思点头道:“这里面当真有鬼?”
那男子傲然道:“本仙君亲手擒住的,还能有假?”再细细打量了谢慎思一番,重复问道:“你想看吗?”
不待谢慎思开口,竖起手掌顶到他眼下,比了一个“五”,说:“给你看看也无妨,只是你一介凡人,制不住这碗中恶鬼,倘若全跑掉了,本仙君还得费力再捉。不如这样,一只鬼,一两银,本仙君不占你便宜,里头原有六只恶鬼,方才被你一撞,溜走了一只,剩下的收你五两银钱。”
谢慎思闻言心头大震,玄门之中的夭一脉便从事着此类勾当,捉鬼擒妖,剥皮捡骨,再辅以独门秘法,炮制成异器,小小一块兽骨亦可卖出千金之价,当即不疑有他,爽快地掏了一锭银子给那男子,接过碗时紧张得气也不敢喘急了。
他捧着那两只碗先是惦了一惦,游魂野鬼谢慎思还没亲眼见识过,但他前不久才牵着马儿拉过白发老人养的尸,记得白发老人曾说那畜生一腔怨气,重得压塌了几副上好棺木。里头要当真有鬼,为何轻飘飘的,如若无物?
谢慎思满腹狐疑的觑了那男子一眼,见那男子面色如常,正左手抛银两右手接着玩,一鼓作气揭开了倒扣的一只瓷碗——碗内龙飞凤舞的书写着五个“鬼”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男子似乎盼着他赶紧揭碗,看到谢慎思神色愕然,怔愣良久,欢快的将银两抛得老高,得意叫喊着:“上当咯——上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