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C33 ...
-
当那个森普德人找上他时,莱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就是如何把那颗怪模怪样的小头颅从它的脖子上拧下来。
然而有东西阻止了他,一双灰色的眼睛自他脑海中浮现。相信我,他仿佛听到对方没有出口的话,什么也别做,等我回来。他抿紧嘴唇,左手攥住右手手腕,掌心中似乎还残存着伊利安临走前抓握的温度。
森普德人在他面前缓缓拉长身体,半立起来,露出腹下灰蓝色的甲片,它们看起来比他背上的黑蓝甲壳柔软很多,脆弱而易被伤害。
莱恩眯起眼睛,忍不住在想象中勾勒出攻击的动作,手掌却像是被那一点点虚假的温度黏住了。
他到底还是没有动,只静静站在那儿,注视着面前的森普德人。
来吧。他想,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他妈的尽管来吧!
森普德人果然开口了。
“你是位……真正的战士。”
甲片振动,悦耳的低音自那可怖的虫怪身上发出,意外的竟十分耳熟。莱恩忍不住将惊疑的目光向对方头颈投去,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伤痕,但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确认了这一点:“我敬佩你。”
居然是他,莱恩想,那个和他打了一场的森普德人。
森普德人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莱恩。”
对方弓了弓身,回以一段古怪的尖音,又重新换成低沉柔软的通用语:“这是我的名字。”
金眼睛向他投以危险的凝视,森普德人坦然继续:“意思是‘歌的影子’。”
莱恩眨了眨眼,感到讶然盖过了猜忌,然而更多的是全然的不解。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对话。当森普德人将他和伊利安分开带走时,莱恩就做好了一切面对审讯、拷问和折磨的准备,但“歌的影子”?他一丁点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
只是……那听起来并没有恶意。
自称“歌影”的森普德人又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你为什么……和它一起?”
莱恩一团混乱:“它?”
“那个魔鬼!”歌影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不应该——你不是它们!”
“它们?”
“不由神造的魔鬼,世界的毁灭者,遭果报的业障——人类!”歌影的歌声高昂,“你不该帮它——”
“够了!”
金眼睛中的神色沉得像冰,又炽热如火:“我不知道你或者你们的种族遇到了什么垃圾事,但那都跟他没有关系。他的名字叫伊利安。他不是什么狗屁魔鬼,他是我的朋友。”
“魔鬼不做朋友。”歌影说,“你难道不明白吗?它们对我们那样坏——”
“我们”?谁他妈跟你是“我们”?嘲讽的话已经到了莱恩舌尖上,另一些幽灵似的蓝影子却从记忆深处浮起来。目空一切的钴蓝色目光、笼罩仅供奴工生活的太空船底层的蓝紫色阴影,某个蜥人女孩半裸身躯上的蓝色涂料……那些蓝色凝固在一起,梗住了他的喉咙。
“也许吧。”他最终说,“有些——很多人都是他妈的混蛋。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了,他是我的朋友。”
这次轮到歌影沉默了。他低垂下头颅,那道小丑笑容似的裂口藏在阴影里,居然显得有些悲伤。
“你还说,你有森普德朋友。”歌影垂着头,摩挲着中肢,“是真的吗?”
莱恩窒了窒,这是个他不愿意深思的话题。伊利安没有理由骗他,但怒风——他有些神秘、却绝非虫怪的朋友,怎么会是一个森普德人?
“他……和你们不太一样。但也许你知道这个名字。”莱恩说,“他叫怒风。”
骤然间,歌影爆发出一声尖啸。
“不——这不可能!”森普德人高大的身躯一阵阵颤抖,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他的声音支离破碎:“谁——谁告诉你的——这个名字?”
“他自己。”莱恩回答。这是一场审讯吗?他对此感到怀疑。对方显然放弃了闲聊,咄咄逼问,但不知怎的,莱恩却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掌控局面的那一方。
“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27还是28年?我们认识很久了。”
“你说‘不太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莱恩说,“他看起来跟你……很不一样。没有这些……壳。两只手,两条腿。我曾经以为他是什么混血的亚种。”
歌影猛地抖了一下,身体战栗着蜷起又展开,六条足肢痉挛般抽动。莱恩后退一步,听到一声长长的、呜咽似的低鸣。
莱恩沉默而又惊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个陷入疯狂的森普德人。他有着巨大的、坚不可摧的身躯,有着狰狞的面孔和危险的利爪,只是这一切此时都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他不再像个可怕的怪物,只是个难过的可怜人。
他再一次想到他的朋友,他曾经是什么样?又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过得……还不错。”莱恩迟疑着说,不确定这是不是某种安慰,“至少很安全。”
歌影再次抽动了一下,蜷得更紧了些。
“谢谢。”他在离开前说,“你和……你的朋友,也会很安全。”
这是一个保证吗?莱恩没有问。他仍然不能相信、也不了解这些森普德人,但在内心深处,他确实没有那么焦灼不安了。他回到囚室,在角落的阴影里坐下,安静地等待着。
“……就这样。他没有说太多,但他一定认识怒风。不,可能不止是认识。”
“……这个信息很有用。”伊利安努力思考,“那么反过来……怒风对这个‘歌影’……或者说这些森普德人……”
“你觉得他知道这个地方?”
“至少存在这种可能。莱恩,你对怒风有多少了解。”
莱恩想了想:“……我在新家园协会认识的他。我知道他在盖亚待过一阵子——非常糟的那种,因为惹恼了一个贵族老爷而被通缉,逃出来后进了协会。你的那个朋友——威廉姆斯——帮了忙。他在协会待了很多年,很能干,也是个很好的大副。但他很少提从前的事,我们都不提从前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将问题抛了回去:“你呢?你那位威廉姆斯怎么跟你说的他?你怎么知道他是森普德人的事?”
“我……看过他的通缉档案。”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像森普德人——森普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那么恨人类?”
伊利安抿住嘴唇:“很糟的事,你不会喜欢听的——”
莱恩坚持道:“伊利安!”
“——好吧。但这真的不是一个好故事。你没听说过森普德人,这很正常。他们得到公民权只有不到三十年……”
他语气平静地将森普德人被侵略、被使用的历史和怒风那段屈辱过往一一讲述出来,简略却不加一丝掩饰。他讲森普德人昂贵而极具价值的壳甲,讲那颗即使刚开发完成也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旅游行星,讲格雷·莱伯特表兄糟糕的爱好,讲没有记录在案却永远刻留在怒风身上的一次次手术……他没有花太多时间就讲完了整个故事,在那之后,他们都沉默了更久。
这个故事讲得伊利安精疲力尽,差一点就要真的睡过去的时候,莱恩忽然说:“所以你不信任他。”
伊利安茫然地眨了眨眼。
“所以他们恨你。”
“啊……嗯。”
“没什么,只是我终于明白了……没关系的,嘘……”莱恩挪动了一下,转过身,伊利安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湿乱的金发散在他膝上,他随手捋了捋:“睡吧。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唔……”伊利安模糊地应了一声,眼睛合了起来。
莱恩再次拢了拢那金发,手掌一翻,拿出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卡片,键下一串并未记入通讯表的地址。
三分钟后,光卡亮了起来。
“莉莲,是莱恩!”
怒风大叫着起身,却被安全带勒得栽回副驾驶位里。他手忙脚乱地扯开安全扣,向银星号狭窄的后舱冲去。
“莱恩——他还好吗?!他在哪里?”裹在军人制服里的女孩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风却猛地刹住脚步,向驾驶舱仓皇地转过头去。
“他……”激动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忽然之间,他忘记了自己该说的话。
“他怎么了!?让我看看——”莉莲扑过来,细长的手指紧紧攀住怒风的手臂。高大的森普德人颤抖了一下,还是将光卡递了出去。
女孩扫视着卡片上的文字,困惑地拧起眉头:“……‘你的森普德同乡很热情’?这是什么意思,怒风?森普德是哪里?”
怒风艰难地开口:“不是‘哪里’。是……是我的同族。”
“‘同族’?”莉莲茫然地眨着眼睛,“莱恩和他们在一起?我们现在能过去吗——他们在哪儿?”
“……莉莲。”怒风犹豫着说,“事情……有些复杂。”
女孩用又圆又亮的金眼睛瞪视着他:“我不明白……他安全吗?”她的目光落回卡面上,手指却抖得根本写不出一个字来。
怒风只沉默着。这沉默像水一样令人窒息。
“斯坦小姐,”威廉姆斯的声音适时地从舰首传来:“咱们会找到他的——只是需要一个好计划。”
“问题是,在那里永远不会有足够好的计划……”怒风喃喃道,仿佛陷入幻梦一样呓语,“我很怕……”
“你离开他们有多久了?”威廉姆斯忽然说。他将驾驶切为自动模式,走近怒风身旁:“时间会改变很多事。而且,我知道你想念她……”
怒风猛地转过头,好像那句话是一条鞭子抽中了他。他高瘦的身体弯曲起来,像被抽动的琴弓一样颤抖。
在他觉察之前,威廉姆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然而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怒风的脊背,森普德人直起身来。他仍垂着头,语气却坚定得像一曲战歌:“我们——我们需要一个好计划。”
威廉姆斯怔了半秒钟,收回落空的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斯坦小姐,我想你的哥哥是和伊利安在一起的?”
“……是的。”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激荡心情带来的战栗已从莉莲身上褪去,她头也不抬,手指飞快,不断有对话从卡面上滑过。荧荧的白光映在金眼睛里,她斟酌着说:“您的计划和……维尔塔斯将军有关吗?”
某种光芒从威廉姆斯微笑的眼中闪过。
“当然。”他说,“计划需要人才能实施,我可是还在休假呢。所以,怒风,你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是的。”怒风叹息般说,“我……我知道。”
威廉姆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抱歉,你没做错什么——你当然关心他们。”
“我……我只想要求一件事……”怒风说。
“我们决不会伤害他们。我保证。”
“我想,我们得快一点。”莉莲插入对话,“伊利安做了些事——时间不多了。”
银星号连续跃迁着。
作为一艘退役后进行了民用改造的战舰,它显然以某种不合法的方式保留了只允许出现在战场上的机动灵活和强大功率。不过也正因如此,在怒风收到第一条信息后不到三小时,盖亚时间11月25日凌晨5点,这枚闪耀的银星便飞进车轮座ω-m红巨星恒星系,没入它唯一的行星m-1分布不均的大气。
“不行,太阳风的干扰太严重了,这地方磁场太弱。温度也太高了。我搜索不到生命扫描信号——怒风,还有再多一点的信息吗?”
“……我很抱歉,莉莲。我只知道应该是这个星球——”
“等等,你们看,那是什么?”
模糊不清的摄像画面被舰长投进最大的屏幕,银星号中的三个人一齐抬起头。
“唔,我看不太清楚,但那好像是——”
“——一艘飞船?”
“或者说,一艘飞船的残骸?”威廉推动驾驶面板上的滑键,银星号刷地俯冲直下,像一只白银做的蜂鸟,悬停在新忒弥斯号的残躯上方。重新对焦后的画面清晰了些,燃烧的黑烟与暗紫色的尘雾间,飞船扭曲的轮廓显露出来。
“没错!就是这艘船!天呐,他们就在这儿——我们得下去,地面上肯定有痕迹!”莉莲转向威廉姆斯,哀求道:“阁下——”
“这件事怒风去做——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小姐。”威廉姆斯说,用坚决的目光堵住了莉莲的争辩,一边开始迫降操作,“找到他们后就发送定位信号,然后立刻回来。我们等后援就位再开始行动。速战速决。”
银星号盘旋着从新忒弥斯号的残骸旁滑过,并未着陆,只打开了舱门,一个瘦长的黑影从五米多的空中跳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怒风半跪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颗星球的重力很大,拉扯着他的身体,让他难以站起来——又或者被拉扯的不是躯体,而是心脏。
他们就活在这里,他想,这个和家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地方。他人工塑造的指尖按在坚硬灼热的沙砾上,思想却飘向万千星辉之中的那个遥不可及之处,他回忆起那柔软疏松、如同神母怀抱般温柔的、覆满蓝绿色藓类的沼地,终年不散、舒适润泽的甜美雾气,垂下万千长臂似的枝条的参天丛林和在那些长长枝条间错落的巨大树巢,还有乘风而起、雨露沾湿双翼时的快意——
一阵凶猛的、陈旧的疼痛从他背脊深处被斩断的翅节涌起,将他从翱翔的幻梦中拽了回来。怒风颤抖了一下,脊背弓起,仿佛收起一对不存在的翅翼。
他早就不能再飞了。这没什么。可在这个干燥酷烈的地狱里,他的族人也无法展开那对需要潮雾湿润才能舒展或收合的脆弱薄翼——
另一种疼痛噬咬着他的心脏,怒风垂下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地面上可能留存的痕迹上。砂石上能留下的足迹不多,但好在也没那么容易被抹平。绕着新忒弥斯号走了半圈后,他找到了拖拽的痕迹和几个杂乱的脚印,不多,但勉强可以追踪。
他曾经很擅长这个,追踪目标,狩捕猎物。成年礼上的狩赛是森普德人的传统,他曾对此十分期待,坚信自己会是那个抓住银王的胜利者,会让母亲和姐姐为他骄傲——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先来的是遮天蔽日的舰队,像黑夜的魔鬼吞噬了日神的辉光……
“快回来!情况有变!他们来得太快了——”
威廉姆斯的叫声让怒风从回忆中猛然惊醒。他仰起头,赤红的太阳悬在烟紫色天穹中央,一侧是向他驶来的银星号,另一边遥远的天际,一串闪亮的星光正向大地滑落下来。
不,那不是星光——那是一队飞船!
他跳起来,转身向正在降落的银星号狂奔。
对话从耳机中不断传来:“拉夏说,他们还没脱离盖亚监测区,还要至少三个跃点。”
“那些船的能量侦测超过了民用范围,要么是贵族的专舰,要么就一定有重型武器系统——该死,他们到底是谁?贵族?还是海盗?”
“会不会是伊利安——我是说,维尔塔斯说的那个‘赞助人’?”
“——计划改变。来不及等援军了。如果伊利安他们被这伙人劫走,我们就彻底被动了。斯坦小姐,你可以驾驶飞船吗?”
“可以。但——”
“怒风,我们直接去森普德营地,一定要在对方之前找到伊利安。”
“请听我说,阁下!他们就是冲着伊利安来的,你们怎么才能抢在前面呢?就算你们能找到他们,所有的这些飞船、这里的森普德人都会追捕你们,没有援军掩护下要想逃走太困难了——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
怒风冲上银星号,正对上一双冷酷而坚硬的灰眼睛。
不应该出现于此的金发将军神色平静从容:“除了‘海盗袭击’还有别的骚乱来源,比如说,一个逃走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