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39、巧计

　　丘神绩的死，很快便传到了高墙之内，武后闻讯，勃然大怒，立刻命大理寺羁押了婉儿，并亲自夜审。

　　昏暗的牢房里点着几盏煤灯，婉儿一身囚衣，施施然跪在武后脚下，神色平静。

　　陪审的只有大理寺卿并两位笔吏，三人默默杵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四周便愈发安静的紧。

　　武后坐在楠木大椅中，冷眼打量着婉儿，犀利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婉儿偏垂着眸子，只做未见。

　　良久，武后终于开口打破沉寂，道：“婉儿，你可知罪？”

　　婉儿抬起双眸，如鹰隼般的目光落在武后身上，淡淡道：“奴婢只是替娘娘做了心中所想之事罢了！”

　　婉儿心里清楚，为了让贤太子真正的死因永远湮没在过往的时光里，武后断不会留丘神绩在世上，而杀人灭口，正是她一贯的伎俩。

　　“大胆！”武后薄怒，余光见几位陪审全低着头宛若没听到方才的话，稍稍放了心，接着道：“上官婉儿，本宫当年怜惜你的才华，将你从浣衣局里带出来，却没想到你不但不思感恩，竟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如今铸成大错，该当何罪？”

　　婉儿闻言，修长的睫毛颤了颤，忽而勾唇笑道：“大错？不过除掉了一个罪人，奴婢何错之有？”

　　她的眉眼淡漠，嘴角含笑，这般从容自信，竟无端令武后的脊背升起一丝寒意，武后第一次觉得，她试图驾驭的这个少女并不是一匹野马，而是一只暂时被束缚住了手脚的猛兽，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婉儿有些可怕。

　　为了掩饰怯意，武后一拍桌案，怒道：“无凭无据，却将人活活逼死，不但不思反省，反在此咄咄逼人，公然与本宫叫板，上官婉儿，是谁给你的胆子！”

　　婉儿眉心一挑，淡淡道：“无凭无据？若是有凭有据呢？”

　　“你！”武后大怒起身，挥手就要往婉儿脸颊上招呼，但却在婉儿冰冷的目光中停住。扬起的手臂在空中僵了半晌，终是缓缓收了回来。

　　武后还是克制住了，她无法把那一巴掌打下去，因为她不知道婉儿手中的筹码有多大，她不想冒险。她不动声色坐回椅子里，扫一眼诸位陪审，忽而转变口吻，斥道：“你就仗着本宫宠你！也罢，横竖丘神绩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死了干净！”

　　武后咬牙，恨不能立刻杀了婉儿，可她的确不能，婉儿话里有话，她一定是在丘神绩那里拿到了可以依仗的东西，之所以没有挑明，就是暗示她只想自保而已。

　　该不该再给婉儿一个机会，武后犹豫了，她并不是真的怕婉儿的威胁，她有一千种方法可以置她于死地，只是这丫头太像自己了，看着她的时候，俨然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杀她容易，可是杀了她，世间便再找不出一个上官婉儿。

　　“罢了，过去的事，本宫不再追究，只是也不能让你这么轻松过关，你自去领罚吧！”武后叹一口气，长袖一挥，带着一干宫人扬长而去。

　　那一夜，婉儿连受了三十军棍，差点儿丢了半条命，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渐渐好了起来。

　　*

　　因着入夏以来噩梦频频，武后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请了慈恩寺的禅师们连着做了几场法事，依然不见改善，于是干脆带了一队锦衣卫，亲自入山朝拜礼佛。

　　在慈恩寺中住了几日，果然好了不少，山上清凉，便想多待些日子，避一避暑气，朝中的折子积压不少，索性也叫人送来寺中批阅。

　　婉儿随侍在武后身旁照顾她饮食起居，韦香儿则带着守仁跟禅寺里的长老学习佛理。

　　月圆之夜，婉儿想起过往种种，辗转不能成眠，便干脆披衣起身，出门往园子里逛逛，不知不觉来到高处，举目望去，皎白的月光如纱似雾般铺撒开去，远处孤松巨石影影绰绰，一条崎岖的山间石径反射着月光，清晰可见。

　　风过丛林，月满山涧，令人不由升起一丝孤寂萧瑟之感。

　　婉儿紧一紧身上的绛红色披风，自腰间取下玉箫，倚在树上幽幽吹奏起来，呜咽声随风而远，甚是苍凉缠绵。

　　正蓦然自伤之际，忽然听到远处声音嘈杂，婉儿心下生疑，收起玉箫拾级而下。

　　御林军统领裴炎一手抱着守仁，见到婉儿，忙迎上来急道：“小王孙日间调皮跑去林子里玩耍，香儿姑娘出去寻他，至今未归，我等到处找过，不见香儿姑娘人影，怕是出事儿了！”

　　婉儿大惊，一面命人送受到惊吓的守仁回房歇息，一面吩咐裴炎增派人手往寺外寻找。

　　裴炎领命要走，忽有小卒来报，说是寺外有情况。

　　婉儿与裴炎对视一眼，急忙快步往塔楼上走，到了楼顶一瞧，只见一墙之隔的佛门之外，密密麻麻全是火把，照的黑夜如白昼一般。

　　裴炎惊道：“看这架势，怕是山贼！”

　　山贼？婉儿冷笑，普通山贼岂会有胆包围常年都有御林军驻守的皇家佛寺？要么就是他们太蠢，要么就是有人乔装山贼，要浑水摸鱼。

　　显然，婉儿更加相信后者。

　　门外人声马鸣声躁动起来，惊醒了一寺的僧人，全都聚拢到院内，主持方丈带着几个长老赶到塔楼上，瞧见墙外的情形，都是吃惊不小。

　　李公公提着灯笼追上来，婉儿才知道已经惊动了武后，于是一面让李公公回去安抚，一面与裴炎聚众议事。

　　外面匪徒虚实不明，院内侍卫寡不敌众，若是他们强攻，定然守不住，为今之计只有借用防走水用的暗道，先将武后悄悄送出去，无论如何，护驾要紧。

　　裴炎于是召集所有侍卫与僧人，挑选五十名精壮者护送武后出去，婉儿从禅室里请出武后，亲自扶着她上轿，护卫们便悄悄簇拥着轿子往密道里通过。

　　裴炎先行出了密道，往四周瞧瞧无人，招呼让侍卫们抬了轿子出来，侍卫们刚抬了轿子出密道，忽听漫山遍野喧闹起来，茂丛中不知涌出多少人来。

　　带头的紫衣匪首提着长剑，带着马面具，得意地一挥手，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

　　婉儿一句护驾，所有侍卫与僧人全护在轿子四周。

　　紫衣匪首张狂地笑了笑，道：“你们寡不敌众，不是我的对手，我只想杀武媚娘，其余降者不杀！”

　　侍卫与僧人中无人稍动。

　　紫衣匪首冷笑，“如此，便对不住了！”

　　于是一挥手，匪徒们蜂拥而上，侍卫们提剑抵抗，双方刀兵相接，喊杀声四起，一时战的难舍难分。

　　匪徒们正杀得兴起，眼看着渐渐占了上风，忽听哨兵报告，说是前门被偷袭，有队人马突围出来，火速往山下逃去了。

　　紫衣匪首目光一凛，三两步冲上前揭开轿门，将轿子里带着纱帽的人扯出来，拍掉纱帽一瞧，竟是一个战战兢兢，上了年纪的男人！紫衣匪首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一挥手，招呼众人往前门奔去。

　　婉儿扶起摔在地上的李公公，道一句辛苦，与裴炎相□□点头。原来婉儿一早怀疑寺里有匪徒的内鬼，于是将计就计，大肆宣扬逃跑计划，敌人果然中计。

　　半晌，紫衣匪首气急败坏地空手而返，盛怒下提剑斩杀了几个碍眼的人。到了被匪徒们团团围住的婉儿一行身旁，目光一一掠过众人，一霎时阴冷无比。

　　“虽然让那老妖婆跑了，好歹捉住了几个活的，来人，给我送到后山去！”

　　几个匪徒一涌而上，三两下将婉儿几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

　　隔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婉儿隐约看到有人影靠近，可惜蒙在眼睛上的白绫太过厚实，教她看不到来人的模样。

　　“犯上作乱，成则生，败则死，敢问阁下成败若何？”虽然不清楚外面的形势，但一个要她蒙了眼睛才能见的人，必是认识她，她也认识的。

　　婉儿的脑海中浮过一张张面孔，默默猜测着来人的身份，方才寺门外的土匪衣着普通，却有些刻意，排兵布阵更像是正规军队，不难想象，这并非遇到山贼，而是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上官大人或许可以猜上一猜！”

　　婉儿听到那人的声音，勾唇轻笑，果然，连声音也是伪装过的，这便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阁下既然肯屈尊来见我，怕是阁下的野心已然失败了！”

　　那人顿了顿，冷笑几声，叹道：“的确是败了！你们做出武后欲从侧门逃走的假象，却从正门突围出去求援，白费我的人巴巴追了十余里，却原来追的并不是武后，武后她竟然还安安生生地待在寺中！我带兵多年，却没想到今日马失前蹄，被人耍了一次又一次！”

　　婉儿轻笑，果然是成功了！可惜此人一句“带兵多年”，明显不再刻意掩饰身份，想来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婉儿轻笑：“事已至此，阁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那人没料到婉儿身在利刃之上，竟然还能泰然自若的笑得出来，心中甚为钦佩，有意激道：“还能怎样，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婉儿依然不为所动，道：“奴婢倒有四个字送给阁下！”

　　那人横一眼神色如常的婉儿，似是有了兴趣，道：“在下洗耳恭听！”

　　婉儿顺着灯影的方向，挑眉悠悠道：“丢卒保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