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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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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五十,海岛上风越来越大。
采访刚刚进行到一半,窗户被外头的树叶接连敲打。
汤站长看了眼天色,有些担心,问梁州宁要不要先回省城。
“晚了。”江译城俯身在电脑屏幕前观测数据,从容一句打断了她思考先行离开的可能性,“小罗,联系一下海事部门,叶提码头停航,具体恢复时间等通知。”
“好!”
“……”
停得可真是时候。
雷厉风行地交代完毕后,江译城又起身离开,重新往观测场的方向去:“我去看看温湿度表,好像也不大对劲。”
面对一屋子匆忙来去的人,梁州宁不知所措。
上前去看大屏幕,那上面乱七八糟的数据图表如同天书,让人一头雾水。
等小宋忙完了一阵,她上前去虚心讨教:“这是怎么看的?风力几级了?”
“不止要看风力,风向啊浪高啊什么的,都要综合考虑。当然,这里的渡轮旧了,在计算抗风等级上也要适当考虑一下。还有很多因素的,反正听江老师的没错。”提起江译城,小宋满脸崇拜,又压低声音给梁州宁科普起来,“江老师啊,是我们省气象局的传奇人物,上头领导费老大劲给挖过来的,比大熊猫还珍贵啊。”
她佯装不经意,跟小宋打听:“怎么传奇了?”
“他本是主攻军事气象的,毕业以后一直待在海军部队里做研究,拿过不少国家级科技奖项,前年才调回塬省。去年年底,他又破格成了全省最年轻的首席预报员,不到30岁就评上正研了。这种人生简直像开了挂一样,绝对是咱们全省气象行业历史上的第一人,真正的大神啊!”
“……”她看着眼前这位江译城铁杆迷弟,有些好笑。
聊着聊着想到自己,小宋又禁不住哀叹:“看看人家的30岁,再想想我的30岁。”
“停停停。”汤站长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他,“你才刚毕业,就想30岁的事了?”
小宋挠了挠头,讪笑道:“我随便想想嘛,反正这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就到了……我估计我到了三十岁,还是在这儿一事无成,当个小观测员。”
“哟,听你这意思,是瞧不起咱们观测员啊?”小罗打完电话,也道貌岸然地来给他上思想教育课,“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小观测员’提供数据,他们要怎么做预报?”
“对,小罗这个态度相当正确,我们做观测的不能看轻自己。整个气象系统缺一不可,每个环节都至关重要。”汤站长说,“再说了,你只看到你江老师学术成就高,你看不到的是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我听省台老李说,他最近又在忙着准备传统泥石流预警系统优化方案。我告诉你,一个人的成功也许需要点运气,但起主导作用的绝对是自身的努力刻苦。”
“是是是……”小宋已经赧然抬不起头了,这样的谆谆教导显然他时常听得到,甚至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梁州宁笑着看“罗宋汤”三人有意思的对话,觉得他们像极了深山老庙中,一个爱讲道理的啰嗦方丈,一个稳重老实的大师兄,还有一个总想往外跑的不安分的小师弟。
“记者小姐,你笑什么呢?”小宋苦着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干脆转开话题,帮小宋解围,“对了,这附近有酒店吗?”
“酒店?”小宋松了口气,继而笑道,“这小岛上哪会有酒店啊,连居民都快搬光咯!”
“梁小姐,要不你今天住我们员工宿舍吧?”汤站长刚说完,又觉得不妥,兀自摇了摇头,“不过员工宿舍就那么两间房,一间是两个小伙子住的,另一间现在是仓库,都乱糟糟的不大好。”
梁州宁不介意住宿环境差不差,对她来说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已经足够:“我随意,尽量给你们少添点儿麻烦。”
汤站长笑着感慨:“我们这儿啊确实是空空荡荡,干什么都不方便。”
他们说叶提岛前几年曾经也开发过旅游项目,但地势崎岖,气象上又多雨,不利于施工,种种原因使得开发难度增加,就一再被耽搁了。商业、医疗和教育的配套设施也跟不上,年轻人都要往省城跑。
站在观测场远远眺望,目光所及的大部分房子都已是空壳,哪里还会有什么宾馆酒店之类的。
梁州宁倒是很喜欢这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清闲,让她想起了童年的鸟语花香,和那段在田间与自然作伴的年岁。
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习惯城市的快节奏生活。经历整宿整宿的失眠后,下定决心独自搬去了远离市中心的郊区。而那段有关清汇村的回忆,却时常会在梦醒时分找上她。当听他们聊起叶提岛的现状时,梁州宁不免有些唏嘘——越来越繁华的都市,和越来越孤独的家乡。
物欲横流的年代里,人总该有些取舍。
“那些先不提了,目前先解决小梁的住宿问题才是关键。”汤站长说,“你们想想,附近还有什么干净宽敞点的地方可以住?”
“东边赵家年轻人都不住岛上了,只剩两个老人,要不我去和人家说说借宿的事?”小罗提议,“二老都挺好客的,平日里少有人去家里,也闲得慌,他们应该会愿意的。”
“不用了,住我那。”江译城推门而入,冷不丁的一句话,刚好出现在所有人意见即将达成一致的时候,“别去打扰老人家。”
“诶,对了!瞧我这脑子……”汤站长霎时间眉欢眼笑,“小江在岛上有房子的,他那里应该有多余的空房间。既然你们认识,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有房子?
在岛上??
梁州宁满脑子疑惑,却没问出口。她打了个电话通知吴老师,挂断后轻声说:“我明天下午要去一趟北京,三点多的飞机,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江译城抱着一沓资料经过,顺便瞥了一眼值班室的大屏幕,“不出意外的话,明早九点多,风力能恢复到安全范围。”
“这是上面写的?”她指了指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值。
对方勾了勾嘴角:“这是我猜的。”
梁州宁:“……”
转过身,站长在朝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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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提岛观测站有个不大不小的休息室,今天难得被清理了一下,摆出许久未用的折叠圆桌。
地广人稀的海岛,暴风雨不断的夏夜里,五个人开了几罐冰啤酒,围在一起吃了顿家常菜。烤鸭和辣子鸡是江译城从省城带来的,他知道这里的伙食菜色单一,每次过来办事都会带上点好吃的,给观测站的同事们加加餐。
刚好早上还有出海回来的渔民路过这里,给了他们一些新鲜的鱼虾,今天这一桌子晚餐还是挺丰盛的。
小酌几杯后,汤站长说起了来这里工作的初衷:“那时候因为气象学科冷门,响应国家号召,就报了这个专业,没想到这一报,大半辈子就扑在这个上了。”
梁州宁回味着老一辈的赤子之心,旁边江译城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往她碗里夹了块鱼片,没骨头的。
大约是还记着,她吃鱼总学不会挑刺,隔三差五就卡喉咙。
小罗饶有兴致:“江老师,你又是为什么选报气象专业的?”
江老师头号忠粉小宋倏地转过来,连连点头:“我也很想知道。”
“大概是……学了这个,将来的工作会很轻松,只要每天晚上在电视里报十分钟天气,就可以休息一整天。”江译城放下筷子,不经意似地,又往梁州宁杯子里添了点茶水,“对吧?”
她正吃着鱼片呢,忽然被呛到。
刚好,茶水用得着了。
众人大笑,连小宋都忍不住调侃他:“江老师,你说的哪儿是天气预报员啊,那是天气预报主持人嘛!人家学的压根儿不是气象专业,是播音主持!”
“嗯,播音主持。”他低声重复一遍,眼里透着意味不明的笑。
显然他的头脑很好,连她说过的蠢话,也记得清清楚楚。
梁州宁犯心虚,干脆别过头去,假装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
后来聊起汤站长明年退休的事,话题又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是一派心浮气躁,少有人愿意踏实苦干了。”站长笑着摇了摇头, “像这种孤岛,有多少人愿意来待上几十年呢?”
梁州宁问:“汤老师,我听省台那边的人说,您的两个儿子都在广州?您平时想他们么?”
汤站长嫌弃地摆摆手:“不想,有什么好想的?两个混小子,见了面也是管我要钱,我宁愿他们别来烦我。”
大家都笑了,知道老站长嘴硬心软,事实上没人比他更想家人。
不过是山远水长,再多挂碍,也只是徒添烦忧。
汤站长想到什么,轻叹了声说:“他们前两天来电话,想让我退休以后搬去广州一起住。”
梁州宁:“那不是很好吗?退休了,有两个孝顺儿子陪在身边,多幸福啊。”
汤站长笑着摇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一个老头子,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梁州宁继续说:“不会啊,他们要是觉得你打扰,又怎么会提出要接你过去呢?我看他们都是很想和你一起住的,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啊。”
汤站长没再回答,沉默了会儿。起身的时候交代他们慢慢吃,从身上摸出香烟和打火机,一个人去走廊上抽会儿烟。
梁州宁怕自己说错话惹老人家不高兴了,担心的眼神转向身边的江译城确认。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放下筷子,靠近了一些,低声解释:“老师的太太是叶提岛当地人,他也是在岛上陪她走到最后的。”
梁州宁倏地怔住,她自然知道“最后”二字意味着什么。心头蓦地酸涩,而先前那个恼人的命题似乎出现了新的答案。
人的感情,大概是这个快节奏时代里唯一能与财富抗衡的东西。
感情在哪,回忆在哪,人就在哪。
她羡慕那一代人的单纯,也羡慕那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