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短篇集》相沢

2、魏书·棠上雪

　　司马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张春华还很小的时候，她眉目还带着稚嫩，那么小的一个少女，在见到他时带着惊讶和好奇。
　　实际上这也只是一个梦罢了，张春华已经过世了很久了，他也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但人老了，总是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其实说实话，司马懿以前并没有想到日后他会娶这么一个女子回家，他见过的女子大多矜持而娇美，他以为他会娶那样的女子时，他却娶了一个绝情聪颖的张春华，这是夸奖，如果说她残忍，她恐怕会好好的和他吵上一架的。
　　她嫁过来时还小，个子不高，因为这个问题司马懿还取笑了她一顿，说他一只手都能拎起来，然后张春华的饭量就明显增多。他又说她吃得太多了，他本以为她会委委屈屈的哭起来，结果她一扔筷子就和他理论起来到底谁吃得多的问题。
　　张春华在口舌之争上往往不输于任何人，她倔强又聪明，他其实是很喜欢她的聪明的，她聪明起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于是司马懿总是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她总会和他“理论”起来，这样的唇枪舌战没有结果时，他也就只好强行让她闭嘴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欣赏她的聪明的话，那么经过晒书一事后，他开始意识到张春华的不一样。
　　她处理得很好，将一切的后顾之忧和隐患都替他抹得干干净净。她当时那样冷漠的神色，司马懿以为她是不怕的，但是那晚下了大雨，电闪雷鸣，她却白着脸用一种几乎哭出来的声音问他，“我是不是很残忍？”
　　司马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将她捞进了怀里。
　　这么小的一个人，司马懿从来没有那么清楚的认知到，她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杀了人会心虚，会害怕，尽管外表表现得再如何冷淡倔强，但她终究还是需要人保护的。
　　那晚后张春华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她睡不好，总是在半夜时分醒来发呆，他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才能安心睡去。
　　家中的婢女并不多，被她杀了一个后，张春华干脆自己来烧火做饭。司马懿想，她的天赋大约都用在了读书和才智上，女子该会的女红和膳食她却烂得不行，尽管后来她很努力，但终究只是到了还能勉强入口的份上，他曾经将她做的菜分给巷口的大黄吃，但是大黄闻了一闻就摇摇尾巴走开了，他那时的心情大约只能用无法言喻来言说了。
　　她闲时也学学别的，下棋插花，下棋她学得很快，不多时就能和他厮杀个不相上下了，只是她的插花却总是摆弄得奇奇怪怪的，后来她又在院里种了一种叫棠梨的花，她说那种花开时会很好看。
　　司马懿知道她喜欢的东西不多，张春华会喜欢这种棠梨花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后来张春华心心念念的棠梨花终于开了，五月一整月她都很高兴，花开时她拉着司马懿到后院去。那是个月亮很亮，月光很柔和的夜晚，张春华从枝头摘了一朵白色的棠梨花顺手就插在他耳边。她愣愣的看起来，然后止不住的笑，边笑边说他还有当美人的潜质。司马懿被她笑得无奈，将那朵花取下来，却是别在了她鬓边。
　　司马懿记得以前有个美人叫貂蝉，具体有多美他没有见过，只是他想，他再没有见过比那晚别着棠梨花的张春华更美的女子了，仿佛所有的光辉都照在她的眼底，照在她鬓边那朵棠梨花上。
　　后来他想，那也许是张春华一生最好看的时候了。
　　后来，再后来，他宠幸了柏夫人之后，便没有见过再肆意笑着的张春华了，也没有再吃到她亲手做的不怎么好吃的饭菜了。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只是当时的形势让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对张春华绝情。
　　她陪他走了很多年后，容色已不复当年，她知道他几乎不会去见她，所以张春华也不怎么在他眼前出现。只是同样的在府邸上种了棠梨花，她很珍爱那些棠梨，从来不让别人摘下，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梦。
　　他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许是听说他病得厉害，张春华便带着汤药来看他，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再见面时她好像找不到什么话题，竟是生疏得像个陌生人一般了。
　　最后她还是先开口了，大概的意思就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她不想当寡妇之类的话，是她一贯对他说话的口气。
　　许久未见，她好像瘦了，又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司马懿想，她一向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觉得她瘦了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司马懿侧过了脸，似是不愿意看见她，他的语气很差，说的话也是口不择言，他说她很讨厌，哪里用得着劳烦她出面？
　　过了好一会儿，张春华没有说话，司马懿终于抬起眼看她。她眼底有着湿润的痕迹，那一刻司马懿几乎以为她哭了，但是她没有，这次她也没有反驳他，只是将汤水放下，走出去的背影竟带着些狼狈的意味。
　　司马懿喝了一口汤，味道出乎意料的没有他想的那样好，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这应该是张春华亲手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厨艺还是没有什么进步。
　　他这样想着，一口一口的喝完了那碗汤。
　　应该是那天他说的话太过分了，听说张春华绝食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几乎将手中的笔折断。他很清楚，张春华不是那种随便闹小脾气的女子，她是在逼他，逼他妥协，也许……她也是在逼自己。
　　他妥协了，他去见她，她这次是真的瘦了很多，只是她的神色却轻松了不少，好像终于放弃了一个心爱的却求而不得的什么东西，反而没有那么累了，但她的眼中却带着茫然。
　　司马懿从来都没有和张春华许下过什么承诺，他也从没有和她说过她到底有多重要。
　　他不需要她知道，他自己知道就够了。
　　公元247年，张春华去世，她去世的时候是四月，没有和他留下一句话，但司马懿猜想她可能是很想再看见棠梨花开的，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而他站在那枝棠梨花前，眼中带着茫然，却好像又看见了少时她鬓边带着棠梨花的样子，一恍眼，却是他的错觉。

　　司马懿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光破晓，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划过脸颊，一直到唇角，留下咸涩的味道。
　　喂，春华，五月了，你看棠梨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