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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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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前的一天,中岛约出了仙道。
时值傍晚,两人在中岛的引领下,一路从湘南海岸,兜兜转转走在眼前这处幽静的山丘小道。
“仙道君。”
走在前面的少女回过身,风顺着她的侧颜飘过,垂在耳旁的散发轻轻摇曳,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她的手背在身后,整个人和远方的霞光融在了一起,恍若一团柔和的炽焰沿着她的周身徐徐燃烧。
中岛的脸上面对微笑,可自那弯弯眼角溢出的,却是淡淡的哀愁。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哦。”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她一点点合上眼睛,张开了双臂,做了个深呼吸,待到肺里的空气全部排尽时,又重复了一遍动作。她的身体因吐息而起伏,在这无人路经的山坡上,少女尽情地享受着大雨过后漫山遍野青草花香。
“淡红的秋樱在秋日/平淡的阳光中摇曳/此刻,易哭的母亲/在花园中轻咳一声/露台上,相册被打开着……”然后,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动作低声吟唱起来。“用同样的话语/一遍遍诉说我童年的故事/自言自语般娓娓道来……”
中岛的音色算不得有多出挑,却异常干净,澄澈中有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质地。
“呐,仙道君,你听过这首歌吗?”突然,歌声戛然而止。
“山口百惠的《秋樱》。”仙道说。
中岛刚才唱的,是一首日本70年代的经典老歌,歌中山口百惠用她那成熟且极具韵味的女中音诉说了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儿对慈母的深深眷恋。
“我想的果然没错,仙道君的话一定有听过。”中岛笑了。
仙道此刻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对女孩约自己出来的目的,他心中多少有些数目。
全国大赛结束以后,属于仙道的夏天就彻底结束了。那一刻起,他重新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准备起航。可实际上,仙道并没有跨出那一步,对于即将驶往的未来,他还没做出决定。
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无论这个前方有几条未知的道路供他选择,每一条路上都没有女孩存在的身影。
仙道想,这应该就是不够喜欢吧?
只是,如果不喜欢的话,当初他又为何会答应和中岛交往的呢?
事实是,他曾以为自己会喜欢她,就像他对中岛说过的那样,她几乎符合了仙道对“恋人”一词的全部幻想。中岛的是美好的,美好到他一度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因为和中岛不同的是,真实的仙道彰远没有外人看上去那般完美、风光。
对于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为何会喜欢上自己,仙道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仙道也问过对方,为什么会喜欢他。中岛的答案很是简单——
【因为仙道君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温柔、吗?仙道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其实,从性格学上对“温柔”一词加以解析的话,大抵指的是待人接物的体贴与随和。懂得体谅他人,懂得关怀他人。这么说来,确实符合仙道的作风。但是,只有仙道自己知道,真正的“温柔”所需的“广博的同情心”是他所不具备的。
说到底,仙道的“温柔”更近似一种善待女性的习惯。或者,说是日积月累所形成“伪装”也不为过。
看似无所不能的仙道彰,最不擅长的就是让女人感到伤心。
“仙道君不觉得奇怪吗?”中岛的话将仙道拉回了现实。她指着那一头开得旺盛的鲜花,微笑地问:“明明只是毫不起眼的波斯菊,为什么要将它们唤作秋樱呢?”
明明只是一首感怀母爱的离别之歌,为什么要将它取作《秋樱》呢?
几步外,中岛目不转睛地对着眼前的人。
沙啦,沙啦。
是风吹过后,花瓣摇曳的声响。
中岛没有继续说下去,踩着绿色的草坪,独自朝着山丘之上走去。
风掀起了她连衣裙,那是他陪她一起买的,纯白的裙摆波浪如流沙起起伏伏,一步一步,直到立于矮坡的顶端,才停了下来。
“比起象征生命的樱花,我更喜欢这随处可见的波斯菊哦。”
中岛拉着裙角蹲下身去,顾不得污泥染上裙装,用手抚摸着身前淡红的花瓣,温柔的、小心翼翼。
“樱花虽然美好,却又转瞬即逝。”
“但是这秋天的樱花……在温暖而明亮的地方可以盛开很久,无须额外的施肥、浇水,就能坚强地活下去。就好像……”
“就好像人与人的感情一样。”最后这句话,中岛站了起来。一改往日温柔贤淑的语调,中岛的语气很是淡泊的,那双大大的黑色眼睛有意无意地从侧面向仙道站着的地方飘去,读不出情绪。
“但是,等秋天过去了,它们还是会谢的……”
仙道没有做出回应。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知道对方并不希望自己再说什么。
中岛是想告诉他,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这她口中秋樱一样,春去秋来,即使比起昙花一现的樱花要长久得多,终究抵不过时间流逝的漫漫脚步。
那么,倒不如索性乘着寒冬来临之前……
仙道走到了她身旁,和往常一样,伸手抚摸着少女细软的短发,仿佛一个年长的哥哥无声地安慰着自己的妹妹。
“仙道君,果然……很温柔呢……”
中岛并没有抬头去寻找顶上的人的脸庞,而是将整张脸都没在了更深的阴影中。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也许、都不是。仙道想。
他只是个混蛋而已。
为了自己,和对方在一起,为了自己,和对方分开。
(都合によって、相手と付き合って。都合によって、相手と別れて。)
“仙道君还记得那个赌约吗?”中岛说得很慢,鼻腔里混着逞强的闷声,“如果,我拿了高中杯体操赛的冠军就送仙道君一个礼物。”
“嗯。”仙道点了点头。
“所以,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说完,她伸出手将自己略带寒意的掌心触上仍搁在她顶上的仙道的手背,然后,以一种并不用力却十分坚决的方式将它拿了下来。
“呐……仙道君。我们,分手吧。”
“……”
如果,仙道想,如果这个女孩是笑着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他应该会同样报以“无所谓”的笑容接受这番话。一如当初,他接受对方的告白一样。
可是,眼前的少女明明笑着,却用如此忧郁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宛如随时都会落下泪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不仅仅是她的决定。
“仙道君,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你明明看着我,可是又没在看我……”
夕阳将脚下成片的秋樱染成橘色,有几片花瓣随风从两人身边飘过,逝去了。
中岛的视线挪回盛开的花丛间,闭了闭眼,“有时候,我会想想,你是在看我吗?或者,你的眼中从未真正映出过任何人。”
摇曳着,摇曳着,花儿在风中摇摆。
少女伏下眼睑,死死抿住双唇,像是在拼命忍耐什么。良久,才勉强地翘起嘴角继续道:“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还能心存侥幸,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可是,那时候,你的眼中分明如此清晰地呈现着另一个人的倒影……”
而那个人……却不是我。
她说的是谁?
仙道愣了一下。
“于是,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一直以来,并不是仙道君你看不见,只是打从一开始,你就从未真正选择对我敞开那扇门罢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仙道君习惯伪装自己,但至少我明白了,我不是可以让仙道君卸下伪装的那个人。”
尽管仙道并未能完全领会中岛所指的意思,但他意识到,中岛选择和自己分手的原因与自己心中所想是有出入的。中岛似乎知道了什么,而她所知道的,或许自己也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一直以来刻意去忽略掉的。
另一方,仙道也不得不承认,中岛比他想象中来得更聪明、更敏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可能是迄今为止最理解“自己”的那一个。
几个月前,他曾和流川聊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他来到神奈川以后第一次主动对别人述说自己过去。然而,他告诉对方的,绝大多数都是关于母亲的病状,对于自己的经历却是一笔带过。
就如中岛明里说的那样,他已经习惯了“伪装”,就连当时那有意无意地避开话题亦是他用来“伪装”的方式之一。至于,那个潜藏在“伪装”底下真正的仙道彰,或许是个与“温柔”截然相反的存在也说不定。
冷漠、么……
那个瞬间,他蓦地想起了流川。
与自己不同,流川始终给旁人以冷淡不惊的错觉,可仙道却知道,他其实是很个很好的人。就和中岛一样,是远比自己要美好的存在。
“本来,县大赛比完的时候就想和仙道君说了,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因此干扰大家后面的赛程,我不是说仙道君的哦,是我自己的。”中岛竭力作出俏皮地眨眼。
她是真的不想给自己带来困扰吧,仙道苦笑。
“还好你那时没有提出分手,否则说不定我全国大赛第一场都过不去了。”
“……骗人。”
是啊,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只是,中岛还是被朝天发男孩的一番话逗乐了,短暂地露出了浅笑。
“仙道君真的很温柔啊……”
她抬起手拉住对方衬衫下摆的一角,死死攒在手里,过了很久才松开。
“不管你眼中是否映照出他人,这份‘温柔’都是始终存在的。哪怕,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中岛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仙道听的,更似是在喃喃自语。“可是,即使你再温柔,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寻找一种尽量不伤害我的方式义无反顾地离开我。一定…是这样。”
“……”
“所以,我们分手吧。”
少女背对着渐沉的夕阳,用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泪却顺着弯弯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滚下来。一滴,两滴,坠入泥地,寻不着踪迹。
“诶?”慌乱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对于这番表现,中岛本人看上去比仙道还要吃惊。“对、对不起……”
她使劲擦了擦眼睛,眼眶发红。“我不是想博取仙道君的同情,我是真的决定和你……”
“我知道。”仙道拦下了中岛的解释,温和地说。
他已经让这个在众人眼中自信靓丽、无可挑剔的女孩为自己而哭泣,他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质疑对方的决心?
他并不想伤害她。他,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任何人。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们分手吧。”
这一次,是仙道自己的声音。
中岛瞪大了眼睛,很久,终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好的。”
秋日的樱花,在风的吹拂下,奏出沙沙的响音。染红了大地的夕阳竭尽全力地绽放着最后一丝光芒,固执地不让夜幕光临此地。
“仙道君……”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从以前就一直喜欢你……”
“……谢谢。”
“仙道君。”
“……”
“再见。”
这一次,她有好好道出离别。
风,停了。
“什么——!你和中岛明里分手了?”
开学早早,越野就一惊一乍地吼道。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仙道捂住自己的耳朵,免得再受噪音茶毒。
“……”
意外的,越野没再“大吵大闹”,而是绕着仙道转了一圈,前前后后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前陵南篮球队队长兼王牌,末了,自正面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我很懂你”的样子:“嘛——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没想到原来中岛明里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哎!”越野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仙道相邻的空位上,身体趴上桌板,一改刚才的激情澎湃,略显萎靡不正。
“难道这年代女生个个都有‘浅仓南’情节?安达充真是害死一代人啊!”
“……”
“切,料你小子也没看过。”越野侧卧着脑袋,一脸嗤之以鼻地朝上方的仙道翻了翻白眼:“我刚才说的是以前在《周刊少年SUNDAY》上连载的一部漫画的女主角。”
“然后呢?”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通常,仙道会抱有一定的好奇心,哪怕他本人对漫画并不感冒。
“具体我也没看过啦,是之前全国大赛前美智子对我说的,说什么如果我能像达也带小南去甲子园一样,捧回全国大赛的奖杯,她就和我交往。”
“所以……”
“……”越野脸上完全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苦相。
所以,结果自在不言中。
“你说,女人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势利呢!”短暂的沉寂后,越野拍了下桌板,吓得周围其他学生纷纷侧目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们怎么不想想全国大赛的奖杯和甲子园冠军的含金量是一样的?”
“……”大概、是不一样的吧?仙道在心里纠正道。
再怎么说,棒球这一运动项目在日本,其竞争激烈程度应该远胜于篮球。
“不过真没想到,原来仙道你比我还苦逼。”激愤过后,越野充满同情地看着身边的朋友,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中岛明里很爱你呢。”
“……”
仙道的视线不自觉地朝一边飘去。
“算了!换个角度想想!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等熬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到了大学,还有无数美女姐姐等着我们呢!”说着,越野的脑海里就萌生出许多长发飘飘的御姐形象,过分香艳的想象让少年满面红光地闭上了眼睛。
“对了,仙道。”越野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放学以后要不要和我去篮球队看看他们训练?”
“诶?”某朝天发张了张嘴,淡然一笑:“今天就算了,我等下要去补习班上课。”
“补习班……你?我没听错吧?”
“对啊。补习班。”某人答得理所当然。
“我靠!你小子还让不让人活了?你之前的期末考试都上年级前30了!”
“嘛……因为打算考东大嘛。”(「まあ…一応、東大を目指すから。」)仙道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看见友人扭头就走的背影。“诶、越野?”
友人重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头,铁青了张脸对着脸上写满无辜的仙道:“我决定了!我要和你——绝!交!”
“……”
哐——!
三年六班的大门被人一把拉开,门外探出个再熟悉不过的脑袋。
“啊!仙道学长!越野学长!”
就算升至高二,彦一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看到许久未见的两位学长,激动不已。浑然无视周遭异样的视线,风风火火就往里面冲。
“干嘛,彦一?”见被人赌了去路,越野不耐烦地问。
“号外号外!”彦一拿着记事簿的手臂用力在空中甩了几圈,迫不及待地说:“最新消息——湘北的流川枫去美国了!”
流川……
美国?
不知是否源于消息带来的冲击太过巨大,那个瞬间,仙道的大脑华丽丽当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