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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   烟岚在樊离的草庐里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白发。

      竹席上灰扑扑摊着一团,浑身上下都带血,几乎看不清面目,只有那头板结了褐色血污的头发能勉强辨识出身份……光看模样就知道受过何等磨难,问题是为什么这样都没死成?

      烟岚刚进院子,摇椅上捏了杆烟优哉游哉晒太阳的死老头眼睛就是一亮:“哎呀丫头来得正好!”他左手一拍大腿,烟杆一指,“顺带帮我处理一下。”

      烟岚看过去:“……”

      “任务:洗刷刷

      哎呀哎呀,真臭!这是病人还是咸鱼?帮忙清理一下吧,别熏坏了樊爷爷~

      任务奖励:樊爷爷的小背篓”

      这种破廉耻的任务……简直给跪。还有奖励小背篓是什么鬼?这个道具难道不是采药术的标配么!等等……当时他好像就是随意丢给她的,并没有说是赠送……所以,物尽其用么。

      烟岚再一次怀疑自己的自动接收任务模式有没有常开的必要。新手任务并不难接,也很简单,但是多且繁琐,乱七八糟不说奖励还很少。可是她以玩家的身份在明月乡已经待了多年,都快把自己又混成一个NPC,早适应了这样平凡又忙碌的生活,也没任何出新手村的想法——都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早就把任务模式设置了常开,只要有人要帮忙,任务自动接受……拜此所赐,都快被樊离坑习惯了。

      面无表情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石板前,上午翻出来晾着的笸箩已经被晒得发烫,她摸了摸,温度适宜,侧身摘下背篓,把里面的三七花全给倒出来。用手扒拉了几下,摊平,然后慢条斯理一朵朵捻起来去须根。

      明月乡多老人。夏日里年长者大多肝火旺、脾胃虚、血压高,头昏目眩耳鸣咽喉肿痛的问题也严重,她上山采摘的就大多是三七花何首乌太子参这类适用于老人的药植。

      磨蹭得越久越好。没准一个不留神药庐里的某人就挂了呢。

      一丝不苟处理完三七花,拍了拍手,转到葡萄架下的水井边,汲水洗了双手,才慢吞吞端着水盆往屋里走。樊老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笑眯眯望着她,似乎并不觉得她先处理药材再处理病人有什么不对。如此炽烈的阳光,她就站这一会都被晒得后背湿透两晕通红了,那货蹲半天还是两腋清风浑身舒爽的清凉模样……有内功了不起啊!

      白发没死,但瞧着也差不多了,就虚虚吊着口气。烟岚默默盯了一会儿,还是任劳任怨地弯腰放下了水盆。

      等他自然死是不可能的。也是,樊离既然把这人从村外拖进来,也就是说他身上有某些东西叫他很感兴趣。以他药神之尊,不治自然不是不能治,而是左右不会死。

      作为传奇性绝学独孤九剑的携带者,就算只是残页,都已经足够给人控造成大-麻烦。菡萏天天盼着他死都没办法,人控是无法干预玩家的正常游戏行程的,一旦违规,可就不是被系统关小黑屋那么简单了——虽然她现在是玩家,并且以目前的情形,简直捏一根手指就能把白发弄死,但作为玩家,他与她就更没什么利益牵系,两种身份烟岚一直分得很开。既然身处玩家系统,就尽可能地避免人控的模式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用剪子绞开外衣——反正都成烂布了——就给留了条底裤。她可不会有半点害羞的意思,话句话说,就这身布满狰狞刀剑创伤的疤体,也不会叫人有任何遐思。

      伤口虽然避了要害,但密密麻麻,瞧着不新鲜的处理得不错,留有上品金疮药的痕迹,恢复良好,新鲜伤口却极糟糕,有几道甚至深可见骨,被粗鲁地用火炙烤止血,天热感染得快,有些甚至已经化脓流毒。

      连处理伤口的时间都没有——可见处在何等疲于奔命的逃亡中。

      烟岚用布帕帮人擦干净脸,擦干净手,一把拽出抹布一样的头发泡在水里搓了搓,拿皂角帮他洗了个透,这才重新倒了水。在药柜里取出瓶丹药,嗅了嗅,取出两颗化在水里,觉得去腐拔毒的功效还不够,又拿小铜盘择了些草药,倒在药研里用杵子飞快碾碎,然后裹进纱布泡在盆中,这才小心翼翼用布帕浸着药汁处理伤口。

      她跟樊离学制药学了有一阵子。除了药园那些稀奇古怪的作物不碰,前面这些采药、炮制、制丹的活计都是她在做,邻里有人生病受伤也都是她在看病配药。

      这也就是她觉得新奇的地方。在人控模式下,系统加载学习包秒学的技能,在玩家模式下,就得一点点收集图谱、积累经验、打通学习进度……但怎么看都是后者有意思。

      烟岚把脏兮兮的帕子往盆里一摔,好不容易起身,就觉得后背一凉。

      撇过头去,老头满是兴味的眼睛近在咫尺:“怎么,看出什么来了?”

      烟岚冷静道:“毒。”

      见没吓到小姑娘,樊离就觉得没了味道,拿烟杆敲敲床板,敲出一捧烟灰来:“这毒是有意思,”他砸吧了一下嘴,“你看着玩吧,反正死不了。”

      走两步倒是良心发现交代一句:“隔壁在煮饺子——我闻到香味了——晚饭自己解决啊,不用管我了!”老头儿人影嗖一下就没了。

      什么意思?

      等等接下来的节奏不是该医治病人了?跑到隔壁去蹭饺子吃这算什么!

      烟岚觉得挺玄乎。樊离放手,意思很明确,一方面是叫她拿这人身上的毒试试手,另一方面也带着潜台词,最好不要给弄死了。

      所以说这人……莫名其妙就到自己手上了?

      招出系统面板,用探查术对着这货一扫。面板上浮现信息。

      “神秘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剑客。布衣铁剑,满头白发,且中了如此稀奇的剧毒,他身上会有怎样的故事呢?此人的到来,不知又会给安静平凡的明月乡带来怎样的变故……

      (系统提示:好奇怪的毒……也许桥头的程婆婆能带来些帮助吧……)”

      安静平凡的明月乡……好意思这样说么!

      烟岚居高临下瞥了瞥,注意到自己的饱食度都快降到底了,丢下这人慢吞吞转去厨房,翻找了一遍只有柳筐里半把湿面——还是昨晚上剩下的!

      包裹里东西少,放的大多道具,除了干饼跟馍馍外也没什么食物,这些都是可以存放很久的,再说肉食,天热很快就不能吃了。她的包裹是等级最低的那种,没什么食物保鲜功能。

      平素里就对食物不讲究,见面没馊,捞起来放锅里加水,又从窗口择了把葱,煮好后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边吃边琢磨。

      这个账号的先天魅力极高,不仅反映在NPC给她的优待上,连接任务跟用探查术时系统都会时不时给彩蛋提示。桥头的程婆婆……被汤呛住,咳了半天,缓过气来继续吃面。

      明月乡的NPC……可有意思了。

      这明月乡,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白发流落此地,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吃完把草庐清扫了一下,樊离向来邋里邋遢,一个不留神也自己都能整成堆垃圾,她打扫都已经养成条件反射了。然后检查了一遍药柜,把存量较少的药材记录了一下,要记得上山采。这时外面传来的风里已经有些潮湿,想到早上卜的卦就显示晚上会有暴雨,连忙走到院子里把晾晒的药材收进屋。

      做完所有的事才慢慢蹭到床前。坦荡荡的某人还是气若游须,人事不知,偏偏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叹了口气,伸手诊脉。

      光是剑冢剧情的附带状态毒就已经够难缠了,又何况身带绝学触发突发事件的追杀,白发的福缘实在太低,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样的九死一生。

      半晌后烟岚收回手,眉毛却是蹙起来了。

      还不止一种毒!这些剧毒都在侵蚀他的肌体,但彼此之间又呈相生相克之势,反倒在身体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也亏得他不能学高深的内力,这样的情况,内力越高深越容易打破平衡。但不发作时尚好,发作时,简直能活生生把人折磨疯。

      明明死一次就能解决的麻烦,偏偏他不肯死。换而言之,他连如此失衡的属性都接受了,如今有了能改变命运的独孤九剑,自然不愿意重头再来。

      烟岚想到这里,不由失笑——她不也对先天属性无所谓么。

      死是死不了,痛苦不会少。连那些毒都杀不死他,身上这些刀痕剑伤倒是不值得什么了。不过这样一来,要治疗也极费劲。毕竟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毒都解了。要解毒就得打破体内的平衡,一个不小心,小命更早玩完。

      反正烟岚自认她对这毒是望洋兴叹。樊离或许能解,毕竟药毒不分家,他用药出神入化,用毒可想而知。还有桥头的……程婆婆……那也是用毒的大家,没准见识过这毒。

      烟岚找药喂他吃完,然后调了药膏,拿刀过火,慢慢刮去腐肉,待止血后把药膏敷在他的伤口上,严重的地方绑上绷带。她也只能治治外伤了。

      这一番大动静人竟然还没醒,显然已经彻底精疲力竭。她有充分理由相信,如果樊离没碰着他,他定然会死上那么一次,但偏偏叫樊离见着他了——所以说不是阴差阳错又是什么!樊老头多少年不出村子,怎么就偏偏出了那么一趟然后捡回个人!

      看了看天色,都黄昏了老头还没回来,大概又跟隔壁喝酒唠嗑了。她倒是想直接住在药庐里,心里还惦记矿场那堆还没处理的矿石……今晚再不去,就要被系统给刷新了。

      她配了几副药拎在手里,想想,往自己包裹里又放了卷绷带,急冲冲往外跑。早上在山上采药,遇见樵夫,说最近又犯关节炎想要点药,她说等他闲下来再给他治治,现在先送点药去应应急。樵夫家在村东,矿洞在村西,明月乡每条路烟岚都熟悉至极,跑快点能在天黑前赶到矿洞。

      不是不想慢点,只是天黑不出门,绝对是在明月乡生存的保命之道。

      赶到村东把药放下,急急交代了几句用药方式,顾不上樵夫老婆在身后喊“丫头留下吃个饼”——摆了摆手就跑得没影。

      跑过酒馆时,隔壁包子铺正在收摊,半老徐娘的包子婶看到她张嘴笑了笑,手脚麻利从蒸笼里抓过两个大包子塞纸上叠好,就径直丢给她——“丫头慢点!”

      烟岚伸手接住包子,眉眼间就涌出欢喜来:“谢谢婶子~”

      黄昏的光色顺着天边晚霞的隐没慢慢暗下来,暮色四合,夏日焦灼的热浪逐渐为淡淡的水雾淹没,烟岚几乎是追着光在奔跑。

      目前整个明月乡就她跟白发两个玩家。白发没来之前,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明月乡生活。不是短暂的过客,而是真实的生活。

      她在这里有自己的房子,认识每一个NPC,知道每一棵树每一个建筑的位置——明月乡也不是没有玩家来过,但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误打误撞,没人能发现这里的奥秘。一般都只是将这里当做一个落脚的补给点,哪怕是旅行者,也只是将这里走遍完善地图,探索下没发现就离去……毕竟再怎么说,明月乡也只是个小小的看上去极普通的新手村。

      混元正道的新手村有无数个。内测时还有玩家小说看多,认为新手村肯定会存在什么隐藏任务或者神秘绝学,始终逗留不去。开到公测的时候,就没有玩家犯傻了。但是众所皆知进新手村是需要运气的。明月乡的设定又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猫腻。所以至今没人能进明月乡两回。

      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烟岚感觉到后背的一股凉意,几乎是飞着扑进矿场,打了一个滚心有余悸地看向后头。

      夜幕笼罩着明月乡。整个村落似乎是在忽然间就沉寂下来。

      到处都是雾气。那样的夜雾仿佛是活的一般,到处游走,隐隐还带着血丝,有某种扭曲与诡秘的错觉,仿佛悬崖下深不见底的水渊,又像大张嘴的怪物之口,黑魆魆的能叫人胆战心惊。

      矿场附近没有建筑,只有门口挂起的两盏灯笼,外头一切都乌沉沉的——这村落虽然叫明月乡,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月亮。

      烟岚打开系统面板看了看,属性值有所降低,果然带了些负面状态。她往嘴里放了颗清心丸,然后把外衫脱下来抖了抖晾在绳索上,从包裹里掏出另一套布衣换上。然后坐在一边,撕开纸袋,把热乎乎的包子掏出来心满意足咬了一大口。

      因为之前明月乡只有她一个常驻玩家,所以所有玩家才能进的设施地点都是她的地盘。她就跟玩儿单机一样。矿场没有NPC,因为它在地图上的名称是“废弃的矿场”。地图也有智能,且对NPC有一定的影响,常年没有玩家到访的技能点,就有可能变成“废弃的XX”,比如明月乡就有俩“废弃的矿场”,另一个是在后山,还有一个“废弃的木材厂”,很多“废弃的农田”,地图变废弃之后,原来做管理的NPC就会离开,要不到另一个地点应聘,要不就换行。至少就知道,原本木材厂的老板后来在村子里开了个家具店……

      虽然这矿洞带上了“废弃的”前缀,但是对新手玩家的保护功能没有少。否则烟岚也不敢在夜晚跑到这里来。

      吃完包子,起身往矿洞。

      二号矿洞的原矿已经堆成座小山。烟岚席地坐下,掏出采沙器开始处理原矿。

      她的负重极低,所以包裹里连个木头小马扎都不敢放。采沙器可以把原矿跟杂质分开,处理好了就是矿石。等天亮她还要把矿石放到小推车里推到村里卖掉。金属矿卖到铁器铺、宝石矿卖到珠宝店跟裁缝店……别人大手一挥能把矿石都收在包裹里,随身带着走,她就只能推着车推去卖,谁叫她的负重……简直不能看。

      矿石是她大部分的收入来源,虽然力气小,采矿没一会儿就会把精力用光,但谁叫她的福缘实在高呢,出的矿大多是中品,偶尔上品,稀有矿跟宝石每个月也总能见到那么几次,量不大就以质取胜。

      烟岚忙活半晚上,到最后精力恢复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消耗的了才罢手。也不介意环境,掏出个甜烧饼,就着水吃下,然后就靠着洞壁睡了一觉。

      “虚无”用的游戏仓是宇宙统一样式,基本设置就包括接纳各种不同的游戏感应器、适应不同的种族等。游戏仓原就是为精神联入天网时的身体存放而备,初等功能就有改善身体机能、刺激脑域活性、提升精神能量等,但更多的则是为那些长时间不下网络的人提供便利。

      进入虚拟游戏后,人体连着感官被完美模拟在游戏之中,根据现实身体的状况也随时反映于虚拟个体之上,同等,虚拟个体采取应对措施之时,现实身体也一样接收得到。例如,饿这个感官。现实中感觉饿了,游戏中同样感应的到,此时你若在游戏中进食,那么感应器接收到这种信号便会反馈回游戏仓,游戏仓内相应设置随之运转,会释放出营养液补充人体机能。你在游戏中睡了,那么游戏仓同样也会接到信号,设置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豪华的游戏仓,不但全真模拟度极高,事先准备充分,一年不出游戏仓都成。烟岚用的就是人控专备的特制型,高文明的产物,很节省下线的时间。

      说来,“混元正道”算起来只是整个大型网游“虚无”的东方区域而已。

      西方区域是奇幻侧,南方区域是神话侧,北方区域是原始侧,烟岚对虚无其余几个区域同样报以很大的好奇,但谁叫只有东方侧有人控部门这个设置呢。

      黎明醒来,把门口的衣服收起,烟岚等太阳出来,雾气全散了,才推着车子回村。

      大清早村里还是安安静静的。铁匠铺却早开了门,铁匠大叔打着赤膊,一手菜刀胚,一手握锤子,噼里啪啦砸得热火朝天。这样的声势,学徒还能在内屋睡得迷迷糊糊也不容易。

      “谢阿叔,我送矿石来啦!”烟岚眼睛亮闪闪站在铺子前。

      铁匠早听到她的脚步声,唇边浮现淡淡的笑,却要在她出声之后才抬起头来,放下锤子慢慢直起腰。浑身都是汗,上身油光发亮,是经火晒之后的铜色。年纪不小,脸上也蓄了长长的胡子,可是面容的轮廓依然颇为英俊,可想年轻时该是何等耀眼的人物。

      “进来喝杯茶。”烟岚跳着进了铺子,铁匠在架子上摘下个纸包递给她,烟岚嗅到甜香,眉眼弯弯打开纸包,果然是芝麻糖!

      她一边吃糖一边看大叔清点矿石。

      “两金。”铁匠捏了两颗拳头大少的金属,剩下的矿石堆到墙角,“剩下的当做加工费……给你打些小刀?要小刀还是别的?”

      烟岚好奇地看着他的手:“这是什么矿呀?”

      “精金。”他递了块给她瞧瞧。

      稀有矿啊!烟岚握在手里,顺手录进手册,下次再采到这矿探查术就会自动提醒了。

      “谢阿叔我要一套金针,”她连忙说,“要八十一根的,剩下的打小刀好啦。”

      “好。”铁匠眼睛带笑点点头。明明是极沧桑的一双眼,但笑起来仍是魅力无限。

      烟岚吃完糖一口把茶喝干,从椅子上蹦起来:“我走啦~谢谢叔的糖……”跑出门才想起来,“钱先存着!”

      铁匠看着她活泼的身形越跑越远,也就笑笑,把精金放一边,拿锤子继续敲打刀胚。

      整个明月乡都活了过来。勤劳的NPC已经忙忙碌碌。街上到处飘着食物的香气。烟岚坐在早食摊里一边啃油条一边等着小馄饨。

      “丫头,那么早啊!”

      赶早食的NPC笑眯眯走过,都会跟她打个招呼,几个长者还会摸摸她的脑袋。

      这个玩家账号全是系统随机的,她现在的年岁也不大,“丫头”被叫多了,已经成了她第一个称号。戴上这个称号,能加十点亲和度,买东西还有几率得到优惠跟免单!

      吃完早食,打包了一大份馄饨油条肉饼米糕。然后拐进粮店买了些五谷杂粮堆进推车,慢慢推着往药庐走。

      虽然她有自己的小窝,但不常在家住。既然在学药,除了矿场,就属药庐待的时间长。樊老头的三餐都是她在帮忙解决。昨个看看厨房什么都没了,樊老头又不会记着要添。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烟岚连叹气都不会了,昨个宿醉今个大早居然坐在门槛上抽烟……随手把打包的早餐丢过去,把推车里的东西卸下,吃力地抱去厨房。然后打水洗脏衣服。

      晾完衣服日见光正好,搬出笸箩继续晒药。回过身死老头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又跑哪里浪去了。以前没学徒,他还老老实实等人送午餐过来,上午一般都是睡过去的,好歹也是在家,现在有了个任劳任怨的学徒,他差点没乐疯,什么活计都有人代劳……

      烟岚进屋看人死没。

      活着。老老实实洗手给人换药。

      换完淘米点灶,加水煮粥,煮完冷着,中午回来加点小菜就能喝。然后往包裹装了点水,把背篓拿出来上山采药。

      除了预计的药草外,山涧边多拣了些止血草。下山的时候发现一丛茉莉。摘了一捧准备送给裁缝铺的琴姨。在学药之前,她是在跟着琴姨学裁缝,琴姨待她可好,跟亲女儿似的。

      果然看到花,坐着正在绣一方帕子的女子脸上就带了笑。

      这是个很安静的人,长得并不十分美丽,眉眼间甚至有些许英气,但是长发披肩,长长的袖子掩着手,只露出拿针的两根手指,举手抬足间缓慢优雅,叫人觉得极是婉约。

      “擦擦脸。”琴姨又递给她一方帕子,笑着从柜子下拿出一个纸包,“来,吃糕。”

      投喂完毕叫她慢点走,烟岚跑出去好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裁缝铺里的女子笑着捧花,还认真地端详着。

      然后她回药庐去投喂樊老头。

      床上的某人这一晕直接晕过了五天。烟岚煮了米粥,黑着脸掰他嘴巴往下灌。

      伤口愈合不错。也亏得她懂医,又勤劳,天天帮忙擦身换药,否则大热天就这个躺法,不生出褥疮来才怪。全息网游太真实,江湖类别的玩家再少真实度都开到50%的,少数追求远大的更是开到80%,想也知道,以白发这种死脑筋的,绝对100%,活该痛。

      但是他真痛起来的时候,烟岚不说活该了。

      白发是在第六天剧毒发作的时候才醒过来的——她被吓着了。

      在某一个时刻,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床上躺着的人整个人都有些扭曲。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现在更是惨白,皮肤表层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全身青筋都在绽露,血管鼓实如蜈蚣一般狰狞……烟岚听到嘶吼,沉闷沙哑的,若非亲眼听到,怎么都没法想象人类竟然能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烟岚一个手抖,处理药材的小刀直接切到手指,连忙把伤口含进嘴巴里,起身要往屋里跑——门口蹲着抽烟的老头一把拽住她,莫名其妙:“你进去干什么?”

      “他、叫声……这个……”烟岚思维混乱。难道不用进去看看么?

      “毒发而已,”樊老头一脸你大惊小怪的表情,“发作完就好了。”

      烟岚:“……”这么痛苦的毒发?

      “万箭穿心、虫豸噬骨之痛,这个硬扛扛就过去了,”樊离闲闲道,“只要守住本心,不陷进幻象里就死不了。”

      还有幻象?

      老头不知从哪摸出块糖丢给她:“来来来,别急别急,在这等着。”

      一老一少在门口排排蹲。

      烟岚在手上摸了点药膏,剥开糖纸舔糖,一种求解惑的眼神:“这到底是什么毒?”

      “不知道,”老头吐了个烟圈,“我原以为这玩意儿不会出世了……没想到会在那么一个小毛孩身上看到。”

      “来头很大?”

      “屁!就是个压根不懂医理的人炼丹时无意造出的无解之毒,连真正的配方都寻不到。”

      “无解?那你怎么治他?”

      老头挑眉:“谁说要治他了?”

      烟岚默。

      白发体内好几种毒。但只有最初那个不知名的状态毒能导致这样的效果。混元正道的设计师特别坏,于是一方面是不死上一次就消不去的毒,一方面是严重至极的死亡惩罚……如果是别的人,壮士扼腕死一次就死一次永绝后患,偏偏是白发碰到这么一遭……灾难啊。

      “……那你把他捡回来干什么?”烟岚有些郁闷。

      “给你试药啊,”老头一副我对你够好了的表情,“毒不死的药人,多难得能碰上一个!白捡的!”

      烟岚:“……”她能不要吗?

      “真的好痛的样子……”烟岚于心不忍地探头往门里看了眼。那模样……惨不忍睹。

      “当然痛,”老头说起来也心有余悸,“我年轻时候张狂,也得到过这毒,直接拿自己试了试,差点报废掉一身的功力,要不是……我还捡不回命。”

      烟岚耳朵竖起:“要不是什么?”不是说无药可解么。

      “想知道?”樊老头眼皮往下一瞥,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拜我为师我就告你。”

      烟岚又默了下。

      “我去炮制药材,错过时辰就不好了!”跑得飞快。

      毒发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止住。烟岚进屋检查了下,人还没死,就是精疲力竭又晕死过去了。惨状……真的可以用惨状来形容,光看着他,都能感觉到几分剧痛似的。

      有几道口子刚长好又裂开,比最初更加血肉模糊。烟岚任劳任怨帮忙处理伤口换药擦身。

      晚上待在药庐没去矿场,老头自己跑去睡觉了,她泡了壶苦茶,一边看药书一边守在边上。虽说觉得白发死了对谁都好,但看过那么惨烈的一场毒发之后,那么强烈的求生之心叫她都有些动容。既然那样都能扛过,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冷眼旁观呢。

      烟岚还真的怕,这货扛过了毒,结果死在饿死渴死感染死这种小事上……毕竟福缘挂零,老天爷对他都恶意满满。

      后半夜她窝在摇椅上睡了过去。

      猛然惊醒时,下意识看看外面天色,还暗着。烟岚刚直起身,就被吓了一跳——床头的人影是坐着的!

      油灯已经熄灭,屋里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她拿出根针摸黑把灯芯挑出来,火折子点了灯,眯着眼抬头就看见坐在床头的人。

      白发悄无声息靠坐在那,身体所有的力道都压在床头板上,感觉着随时都可能摊下去。枯燥的白色头发垂在身上,遮住半边脸,并不能看清表情,只是叫人觉得他很是虚弱。

      烟岚把腿上的书拿开,搁在柜子上,仔细观察这个人,就见他慢慢抬起了头。

      死水有了生机是怎样的情状?

      那眼神甫一触及到自己的眼睛,烟岚就觉得整个世界的浑浊都为之一清——这个男人,有一双浩然正气的眼。

      死水归于沉寂,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成败皆波澜不惊。古刹失了香火,青灯只余尘埃,堂上的雕像碰一碰都会掉落千年前僵硬的灰土,却立地擎天,仍是久远的坚实可靠。

      ……这货魅力值不低吧。

      烟岚起身给倒了碗水,走过去递给他。

      躺太久,肌肉都僵硬了。昨日的毒伤发作带来的后遗症也不是那么容易解,白发要很艰难地伸出手,试了好一会儿才接住水碗。烟岚松开手,站在床前看他努力地积聚腕力把碗举起来,结果喝了几口撒了大半,看他把碗递回来才伸手接过。

      “多谢。”极嘶哑的声音,比纸页摩擦的动静大不了多少。

      “不必。”烟岚回道。

      她把碗放回去,走到药柜前开始配药。

      既然人醒了,药浴针灸什么的就可以用了。先前她写了配方给樊离看,樊离教知识向来任意放纵,拿笔勾了药量,又添上几种药性类似的草药,示意她都可以试试。

      有些小兴奋怎么破?

      大清早樊老头懒洋洋出门,看到门槛上坐着的身影就是一惊:“呦!活了!”

      烟岚已经吃惊过了。昨天死去活来一次,凌晨还动弹艰难,她就跑去厨房做了个早餐,回过神来这人竟然能起身走路了!

      “这衣服不是我的么?”樊离瘫着张脸摸下巴。

      烟岚端水盆进屋,闻言扭头:“人没衣服穿……回头我再给你做一身。”

      “要带绣花的!”樊老头眼一亮得寸进尺,“再纳两双千层底!”

      烟岚:“……”吃定她了是不是。

      早先采摘的三七花已经重复晒了多次,搓揉得软软蓬蓬,放进麻袋里加蜡打光,然后存放进药柜。何首乌处理起来就麻烦了些,浸泡清洗除泥是最基本的工作,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也去了水分,她已经挨个儿挑选过一遍,上品中品下品分开,然后切制阴干,瞅着天气上好,起了锅上笼蒸。蒸完晒,晒完再蒸,一直要到九蒸九晒,才算是把何首乌给炮制好。

      然后这日樊老头抓筷子指着那道三七煎蛋跟何首乌刺参汤脸拉得老长。烟岚把三七煎蛋往他身前一移:“你最近咳得厉害……少抽点烟。”又把刺参汤挪给白发:“补补。”

      老头觉得自己失宠了。这货看着不顺眼,弄死吧?

      烟岚从裁缝店琴姨那抱了两块布回来。自己裁布制衣,抬头看看,白发在院子里慢吞吞挪着步。身上的外伤恢复得不错,渐渐的力气也回来了,内伤在针灸药浴的辅助下痊愈有望,剩下也就是身中剧毒这个不定时的炸弹……不过听樊离说,左右一个月就只会毒发一次,倒也算有个喘口气的时间。

      烟岚几乎是审视地盯着这个男人。

      有意思。他昏睡的时候只是一具濒临死亡的人体,可他醒时,你简直难以想象,那单薄羸弱的躯壳里藏着怎样一个坚韧顽固的灵魂。

      那种感觉……大概就跟仰望有点像。明明脆弱得来阵风就能把他刮倒,可他偏偏刃立风中,遍体鳞伤也不肯躺下。明明他站在尘埃里,可你见他,却总得仰头,看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山巅。

      渐渐的,能站立很长时间。渐渐的,能够沿着院墙溜达。渐渐的,行动自如。

      递给他食物,吃。递给他衣物,穿。给他治疗,不声不吭。烟岚跟樊离学药,给上门的病人治疗,他就在旁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NPC们也不惊讶又来了个人,笑眯眯请他吃东西。烟岚跟他交流极少,他也一直没出药庐的门。

      这样的生活跟以前也没咋两样,烟岚很满意。然后大概半个月不到,白发又毒发了一次。

      烟岚跟樊离照例蹲在门口。一人抽烟,一人舔糖。

      “不是说好一个月才发作一次?”

      樊老头很不屑:“谁跟你说好的?”

      “……有点惨啊。”

      “反正不是我。”

      个没同情心的。

      白发醒来,烟岚照例递给他一碗水。

      水喝完,她接过碗,没有走开,而是伸手抓住他的手,拿小刀在他腕上划了一刀。两人都默默盯着血液流在碗里,慢慢落了半碗,烟岚才给他止血上绷带。

      在碗里放了些防止凝血的药粉,拿出个广口的瓷瓶,把血液倒进去。

      白发没有制止她的举动,只是盯着她。

      “我是玩家。”她头也不抬。

      混元正道的NPC智能程度太高,要区分玩家跟NPC一直是件很头痛的事。还不能乱来,否则分分秒被系统关小黑屋。

      “白发。”他慢慢吐出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她拿着瓷瓶,终于抬起头,“我叫丫头。”

      交换称号,是最公平的事。

      “你中的毒……目前没有解法。”她犹豫道。

      “……我知道。”这回换他点头。

      明白就好,烟岚松了口气,表情稍微柔和一些:“你可以在明月乡多待些时候……这个地方很好。”

      她转身要走,又顿了顿。回过头,那个人还静静望着她。

      “……别在夜晚出门。”到底还是说出口。

      白发点了点头。

      烟岚转身出门。现在是下午,她去桥头找程婆婆……咨询一下,如果顺利还赶得及晚上住矿洞,把满值的精力消耗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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