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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6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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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永远比戏剧更富有戏剧性。
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后,我几乎要崩溃了,在唐家发生的那一幕是我至死都不愿意记得的,但又是那么切切实实地深深植入我的脑海,像电影般一遍一遍地回放。
韩方梅的话像是平地起雷,立刻炸出漫天烟灰。
唐牧首先失控,怒斥道:“你胡诌什么!”
韩方梅抬抬下巴,口气十分强硬,“你明知道我说的全部是事实!”
唐牧“蹭”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韩方梅面前,伸手抓住她手腕,“走,我和你单独谈谈!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失了长辈应有的分寸!”
“为什么要单独谈,索性摊开来谈,一次谈清楚,省得你儿子还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就上了贼船!”韩方梅一下甩开唐牧的手。
唐家修插嘴道:“妈,就算你不能接受莫莉,你也用不着这样编排她!”
“编排?!哈,我的宝贝儿子居然指责自己的母亲捏造女友的身世!”韩方梅冷哼一声,“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好歹!你妈想象力再丰富,也编造不出这样离奇的故事!”
唐牧大概已是气到极点,胸膛剧烈地起伏,说话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你还不会编?!当年要不是你伪造我的笔迹写那封控诉信,我养父顾益谦何至于再遭一次罪!我又何至于被顾家仇恨至今,乃至恩断义绝!受顾家的恩惠无以回报已是我心头永远的痛,你害了我一生不说,现在你居然恶毒到要伤害无辜的小辈来出气!你这个女人简直太可恶了!”
韩方梅毫不示弱,站起身来,仰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唐牧,声音更是尖锐万分地道:“如果不是我当初那封信,顾家会得同你彻底划清界线?你又哪有机会上大学?没有我们韩家助你起步,你能攒下这份家业?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混帐东西,没有我,你哪有今天的风光!”
唐牧怒不可遏道:“全是拜你所赐,你几乎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算计我还不够,又要把招数使到儿子身上,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个人就像斗鸡一般,面红耳赤,怒发冲冠,这样充斥着浓重硝烟味的火辣场面,几乎令人窒息。我不知所措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索和分析眼前的一切,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中,几乎痛得要叫出声来。身边的唐家修已经走到他双亲面前,一手按住唐牧道,“爸,妈,你们就不能消停会?!从小到大,看你们争闹的场面难道还不够吗?今天是请我女朋友来家里吃饭的日子,你们要算旧帐好歹也等我们走了再闹腾,多大年岁了,也不怕人笑话!”
“你和□□犯的私生子结婚才是最大的笑话!”韩方梅的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已经落在她的脸庞,唐牧的手还犹自高高地扬着。韩方梅在瞬间爆发,她大喊一声,声音之大、之凄厉使得我的心脏都要拎出胸口,连唐牧父子俩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好,很好,好极了!居然打我,居然又打我!哈哈哈,当年她抢我的男人,时隔廿多年,她的孩子又要来抢我的儿子!报应,报应啊!不过,我韩方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哼哼,决无可能,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想都别想!……”她几近歇斯底里,脸上精致的妆容彷佛如面孔上覆盖着的面具倾刻间扭曲成一团,继而碎裂。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耳畔,“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反复地响着,一遍又一遍,我的头已痛得在爆炸边缘。
说话间,她已冲到我的面前,手指几乎指到我鼻子上,十个手指都涂着红色蔻丹,血一般的颜色。“她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这个小妖精是不是她让你来的!是不是?她让你来报复我,是不是?她死都不肯放过我,是不是?是不是?你说!你说!”她的脸色可怕到极点,五官因为疯狂变得狰狞变形,尖利高亢的声音就像夏季突如其来登陆的台风,划破城市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嚣叫。
唐家修一个箭步迈过来,抱住他母亲,她如困兽般挣扎,仪态尽失。唐牧在一边快速拨下电话,“何医生吗,你现在能立刻过来吗?对,我在家,内子现在突然有点不舒服。”这个何医生想必是唐家的“御用”医生。
韩方梅已完全失控,唐家修一个人都按不住她,唐牧也上前去抓她,三人扭成一团。在这纷乱中,我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
在自己家里的客厅,我一直向母亲追问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母亲的脸瞬间像白纸一样惨淡,喉咙里发生的声音都在颤抖着,“你从哪听来这些胡说八道的事情!”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当然是我和你爸的孩子!你去了趟唐家,怎么脑子坏掉了?!唐家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阿莉,你要折腾什么,你别听唐家人一派胡言!”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的音量连续不断提高,眼睛执拗地直直瞪着母亲,母亲终于溃败,眼圈转红,将我揽入怀中,哽咽着道:“阿莉,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你听清楚了,你,莫莉,是顾碧华和莫建国的女儿!”
我像块石头般僵硬,丝毫不为所动。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母亲放声大哭,而我,奇怪的是,我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父亲深深地叹一口气,神情凝重,“从唐家修第一次上门,我就知道纸终于包不住火了,碧华,这真是天数啊!”
母亲并未搭话,只是一径哭着,把我越搂越紧,像是生怕我会插翅飞走。
我只是固执地问着:“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母亲哭了很久,我始终僵硬地坐着,泥塑一般,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心里翻江倒海的疑问,像一锅沸腾的热水,不停地煎熬自己。
母亲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手,脸对着我的脸,近在咫尺,清清嗓子道:“你外公当年带八岁的唐牧回家,收为养子,一家人过着虽然清贫但是和睦幸福的生活。我、唐牧、碧月,三个孩子就像阶梯一样,互助友爱,唐牧和碧月更是青梅竹马般地长大。□□开始后,由于你外公是校长,出身地主家庭又有曾去苏联学习过的经历,理所当然立刻被打成特务、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了,一夜之间一落千丈。我们三个人也相继下放农村改造,家里只有你体弱多病的外婆留守。下放的时候,我去了黑龙江的北大荒,唐牧和碧月则去了江苏和安徽交界的一个偏远贫穷的农村。”
我静静聆听,这一次,母亲的叙述比上次逼我与唐家修分手时说出的原因详实的多。
“唐牧从小学习就很出色,他的理想是上北大,因为家庭出身,一切梦想化为泡影。作为知青到农村后,他十分努力,你能想象吗,一个城里长大的学生,不但农活干得出色,就连喂猪,他都能评上养猪模范,他甚至自学了赤脚医生的全部教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帮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看病,当起兼职赤脚医生,因此他和当地老乡的关系也搞得相当融洽。后来,公社里甚至把他调到公社中学去当代课教师,一人教五门课,什么数学、语文、物理、音乐、画画样样来。可是,就是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却因为出身,永远看不到希望,身边一起下乡的知青陆陆续续的不是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就是去当兵,稍有点门路的也回城进厂当工人。只有他,还待在那个破学校,时不时还要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地主阶级子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残酷的现实让年轻的唐牧灰心极了。我们并不知道,唐牧和碧月在贫瘠的农村相依为命,互相鼓励,朝夕相处中他们俩深深地相爱了。”
我忍不住问道:“唐牧与小姨最后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是因为唐牧当年那封针对外公的揭发信?”
“我们更想不到的是,唐牧会有一天为了自己的个人前途,弃顾家的恩情于不顾,将你外公作为垫脚石,踩着你外公的身体往上爬。唐牧的这封揭发信,指控在顾家的这些年受尽虐待,他的生父是贫农,因此他的血统其实也是贫农,在信中他誓称要与你外公划清界线,解除父子关系。当时,你外公已经在五七干校了,因为唐牧的这封揭发信和信中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你外公再次挨整,被斗得死去活来,差点一命呜呼。唐牧的这一举动,伤透了我们全家人的心,只有碧月坚持不信唐牧会做这样的事。唐牧曾来过家里解释,坚称不是他所为。可是白纸黑字,他的笔迹赫然在上,哪还容得他抵赖狡辩。你外婆当时是气极了,狠狠打了他两耳光,将他赶出门,并说至死无法原谅他,强令碧月与他分手。唐牧离家后,再也不曾来,隔不久,他就被保送上了大学,不到半年他就与他中学同学韩方梅结婚了。”
“那封信其实不是他写的!”
母亲点点头,“是的,时隔这么久才从唐牧口中知道真相!信是韩方梅模仿他的笔迹伪造的,她从中学时就一直追求他,为了能让他离开农村,上大学,改变命运,更为了能拆散唐牧和碧月,她真是费尽心机,最终一切如她所愿。”
我终于说出心里不停翻腾着的疑问,“那么,如韩方梅所言,我其实并不是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一个我多么不愿面对,害怕被证实的答案!
母亲的态度十分激烈,猛烈地摇着我的手,“不,你是我们的孩子,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我的态度同样激烈,“不,韩方梅说我是私生子,是□□犯的私生子!我想以爸爸的为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所以,请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死一样的沉寂。
母亲沉默不语。
父亲同样保持缄默。
我顿时觉得此刻自己像是在时间河流上盲目漂流的孤舟,回去的航路断了,而彼岸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