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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军国机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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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别苑,含翠已哭肿了眼睛。看她终于被陈将军找回来,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小姐哟!你真是想不开……”
两个人浑身雪水,陈季枫吩咐下人:“给她找一套干净的衣服,烧些热水。再煮一碗姜汤。”说完便去偏房疗伤了。
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热,离萱只觉得浑身骨头僵硬,皮肉却很烫。身子冷一阵热一阵的,只能任人摆布着。侍子帮她泡了个热澡,径自送到了床上。
她摸到枕头就睡着了。西华锦包裹着碎麦壳,还有今秋新收的菊花瓣,枕在头下分外舒服。睡梦中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曾经崴了脚的门槛,盛在陶碗里的蜜饯,小甲潮红的脸蛋……无一不是楚梁旧梦。
只感觉眼前白了又黑了,黑了又白了,身子软得似被抽去了数度春秋。她终于有了点意识,听见不远处有侍子说话,隔着珠帘纱帐,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着了恶寒……歇着呢。”
她缓了缓才听出是含翠的声音,甜甜脆脆的,口气却十分恭谨,显然有主子在这。面前的帐子被掀开,此时睁开眼睛反而尴尬,由着这样迷迷糊糊。
忽然感到额头一阵凉,像是一只手搭了上来,她的皮肤非常敏感,此时能清楚地感觉到指背的温度,有点凉,有点舒服。
帐子又被放了下来,轻微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归于静寂。她又有些乏力,昏昏沉沉的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她只觉得头脑清明,一身清爽,几日的睡眠让她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此时她正靠在软软的大迎枕上,喝着一碗参汤。含翠在一边含笑看她。
她瞥了一眼,将汤碗放在床头的木几上,用丝巾擦了嘴巴,问道:“笑甚。”
含翠的笑更深了一层,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小丫头的手指温热,想必是个热心肠的。
“小姐的精神可算好了些。你不知道前几日,你的身子冷冷热热,脸色时红时白,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可把小翠我吓坏了。”
她淡淡笑了下,随口问了句:“这几天可有人来过?”
含翠搔了搔头道:“大将军来过。”
就知道是他。
自从在受降校场上见过他一面,一直到她被掳到冀州的这一个多月,她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印象中的他只是一个剽悍的大将,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她,那眼神就好像站在云端俯视一个身处地狱的人。她恨极了这种高傲的俯视,但他在马上举剑的样子却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昨天她昏迷在床上,帐子掀开的那一瞬,一股草香扑面而来。尽管她的鼻子塞了,但依稀能嗅出那是风离子的味道。风离子是一种有气味的野草,夏天在野外,将风离子缠成绳结挂在营帐里,可以有效地驱赶蚊虫——要知道野外的毒蚊子是比敌军的突袭更恼人的东西。她的几个哥哥都是领兵作战的人,是以她对这种味道格外熟悉。
虽然冬天没有蚊子,但作战久了的人,衣服上都会沾染风离子的味道。身上的草香如此厚重,十之八九是苏护了。
含翠见她不语,接着说:“大将军听说你病了,特意送来了莲参,清热解毒的效果非常好呢。”听到药材是苏护送来的,她有一种本能的排斥。看到离萱的脸色变差,含翠讪讪地收住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问含翠道:“陈季枫呢?”
含翠眨了眨眼睛,如实回答:“陈将军随大将军回去了。他们还有好多事情做。”
她还想问问他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含翠,将军府大概是个什么情况,给我说说吧。”
含翠见她有这般兴致,也忍不住给她散播些小道消息:“要说这几天,还是将军府的喜日子呢。”
“哦?”
她兴致勃勃地说:“二奶奶为将军添了个少爷!”
这却是她没想到的。
苏护虽然是大商有名的年轻将领,但看模样也比她大了十岁不止。她淡淡说了句:“这确是喜事。不过苏护那个年纪,儿女也应该成群了吧。”
小丫头却摇摇头:“不是哩。大将军只有两房妻妾,正室广贞夫人只生了个女儿,如今已经三岁了。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是将军的长子。”
长子吗?
这和她没关系。
她只是伤感,伤感中又带着愤恨。她负着国破家亡之恨苟延残喘,却不得不面对她的灭国仇人生儿育女,享受天伦。
看着她眼中的波光幽幽,含翠小心地说:“小姐你生得这么美,难怪将军……”许是知道犯了忌讳,她说到一半就缄口了,只是捂着嘴巴冲她笑。被小丫头这么一说,她反倒窘迫了。想起十三岁那年,鬼方国的大王子来访,在宴席上见了她,忽然就向父王提亲,要娶回去做六房。结果被二哥一个巴掌扇出两重门外,差一点导致两国动武。
人人都说她美,她没觉得哪里好。长得美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
她在郊外的别苑里猫了整整一冬,苏护再也没来过,倒是陈季枫来了几次,送一些吃的穿的。起初她不想要,但他总是用那种不冷不热的口气对她说:“拧拧巴巴的,如何成事?”
她噎住,恨恨地接过包袱,叫住他:“你得帮我带样东西过来。”说着在他身边说了一句话。
他斜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果然不多日,陈季枫便给她捎过来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产自楚梁的一坛酒。她收到酒,便将其埋在房子旁边的一棵柳树下,许久也未曾理会。
三月初八这日,冀卢校场最后一期练兵告一段落,苏护终于得以回府休整一阵。处理了一堆出兵前积攒下来的琐事,他坐在书房里养神。不一会儿有家丁求见,他满以为是别意居谴来叫他去用膳的,二房自从生了儿子,每次都要和广贞抢着和他见面。他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费神,正要叫人打发走,却不想来人说:“是郊林别苑的事。”
他这才想起来,楚梁那位小公主自被掳来有好几个月了,莫不是又张罗着逃跑?
那人却说:“楚姑娘自昨日起,到今天滴水未进。”
苏护挑起眉头:“病了吗?”
家丁摇了摇头。
他不禁生气:上一次是要逃跑,这会儿又闹着绝食,真不让人省心。他正想着法子,忽听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二房那位抱着孩子就走了进来,嚷嚷着:“全忠听说爹爹回来了,吵着要见爹呢。”
怀里的孩子嘤嘤地哭着,苏护见儿子哭,也无暇管他事,从他娘怀里接过来抱着。原本在屋子里侍立的陈季枫不能再杵在那了,于是对苏护说了一声:“大哥,郊林那边我去跑一趟吧。”
苏护对他点点头。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骑马奔驰在大路上,他见春光正好,杨柳依依,心中计算了日子,忽然就勒住了马,折下一支嫩柳。
来到别苑,含翠早就等在门口,等他一下马就迎了上去:“陈将军你快想想法子吧,前儿还好好的,从昨天起就不肯吃饭,连话也不肯说一句。”
他将那支柳枝匆匆塞进怀里,对她说:“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
进入房中,离萱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缎衣,正坐在桌边沉思。她的脸色不太好,露出憔悴,桌上丰盛的饭菜都被放凉了,也不见得她碰一口。
他不劝她吃饭,只对她说:“出去走走。”
她看了他一眼,果真站起身来。
他们来到那日的山崖下,近距离看那寒潭,虽有些冷,却十分清澈,有不怕人的小鹿在潭对面,饮一口水,抬头看看他们,再饮一口。
他将怀中的柳枝递给她:“喏,送给你。”
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接。
他接着说:“三月初七,你们的忠元节,斋戒二日,折柳赠友。”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不拿我当朋友也是应当。”
她冷笑一声,说道:“怎么会呢。”伸手拿过那柳枝,却不防狠狠地抽向他的脸!他没有闪躲,脸上登时被抽出一道血痕,他一动没动,反而笑了一下:“郭家的小姐还等着我相亲,这会儿你却抽花了我的脸。”
离萱二话不说,抬手又要抽过去。他伸手擎住她的胳膊,柔声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苦。”
她的泪水噙在眼眶,许久才无声地流出来。
她独自走到溪水旁坐了下来,那只小鹿还没有离开,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们杀了你的族人,把你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受苦,你一定恨死我们了。可是生而为兵,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我是如此,将军亦如此。”
“……我不想知道什么身不由己。百姓的日子还不够苦么?为什么国家之间还要互相攻伐?大商不侵略,我的亲人怎么会惨死。”
他的脸色变得肃穆:“你一定不能理解,王道即霸道。”
她摇着头,似是倦极:“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露出无奈:“你不理解也不行的。你根本就报不了仇。”他继续说,“苏将军天生异禀,曾梦浴仙河,全身上下刀枪不入。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伤不了他。‘不灭死神’的名号不是他自封的,是败在他手上的无数英豪骂出来的。”
她僵住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此异士。这样复仇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他见她如此,忽然转了话题:“你父王有一条皮鞭子,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她愣了一下,父王极嗜飙马,一生中有一半时间都在马背上。她只知道父王用的和收藏的鞭子不计其数,她当然不可能对哪条鞭子有印象。除了在他书房中,上首的木台上搁着一条精美的皮鞭,是灰白颜色。可除了它的气味有点怪之外,她不觉得这鞭子有什么特别。
正沉思间,就听他的声音幽幽传来:“这本是军国机密,但与你有关,告诉你也不妨。大商百姓都知道当今国君殷王有两个王子,长子殷郊和次子殷洪。其实他还有一个大儿子殷昇,比殷郊还要大上七八岁。但他并非王室所出,而是殷王年轻时流落在民间的骨肉。殷王在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直到鬼方国——也就是你们楚梁的盟国——派密使入帝都,拿着殷昇母亲的信物示之,说殷昇已经成为鬼方的质子,以此要挟殷王割让汜水关外十五座城池。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国君的性子,他表面上答应了鬼方的要求,却在城玺交割之日突袭鬼方都城。鬼方恼羞成怒,生杀殷昇并剥其皮,制成马鞭,每日抽打。殷王闻讯悲愤欲绝,势要拿到这把鞭子。却不想鞭子被送入你们楚梁,殷王索要,被你父王拒绝。所以苏将军的大军踏破楚梁都城,连带着你也遭此灭族之祸。”
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却遥远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之前她只以为大商君主嗜杀成性,楚梁是无辜的。可她没想到中间还藏着这样一段血海深仇。她呆住了,周围忽然冷了起来,冷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他转过脸来,问她:“是不是冷了?”
她看着他的脸,那道伤痕已经绽开,血珠顺着滴下来。她不敢再看,解下手上的丝巾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却没有接着,说:“我的手太糙了,容易勾丝。”
她不曾想到他心细如斯。手停在空中颇为尴尬,她忽然靠过去,亲手给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她的脸离他很近,眼神非常专注,一双水眸波光点点。
忽然见她皱起了眉头,说道:“那个……郭家小姐,你还要见么?”
他的眼睛看向别处,口中发出囫囵的一声:“喔?”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喔什么喔,你还是推掉吧,这个伤口处理不好容易落疤。”
他的眉眼低了下来:“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