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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纪夫人劝留剑一 ...

  •   碧秋阁里,纱窗半掩,绣帷低垂。乌木沉香方桌,青花缠枝熏炉,翠烟翩浮腾空,暗香萦绕如缕。

      秋夫人悲伤难抑,以致昏厥。眼下服了药,已沉沉睡去。纪夫人俯身帮她掖好被角,放下纱帐,转身绕过床脚的藤编摇篮,坐上软榻,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浅浅啜饮。

      软榻的另一端,隔了一方小小的案几,陆剑一呆呆枯坐。自从园子里回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纪夫人放下茶盏,见陆剑一眼神愣愣直盯着床尾的藤编摇篮发呆,那摇篮油润光滑,幽幽泛芒,显见是经年累月长久摩挲而成。纪夫人一声叹息,温言说道:“那还是你小时候用的……你娘一直不肯让人收起来。”抬眸环视周围一圈,“这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按照丰陵老家的栖凤楼布置的,跟你离去时的摆设一模一样。你娘说了,若你还能回来,不要让你觉得陌生……”

      拾起案几上的一个拨浪鼓,递给了陆剑一:“这个是你当年最喜欢玩的,只要一摇它,你就会咯咯地笑。你娘一直保留着……”

      陆剑一木木接过,无意识地转动,幽寂空室里,拨浪鼓咚咚轻响,一声声一下下,仿佛如鼓槌敲在他心头上,隐隐作痛。

      纪夫人垂眸凝视茜纱帷帐里的秋夫人,脸有恻隐之色:“姐姐不过年长我两岁,可你看她这模样,比老爷都显老……你就知道,这些年她遭的是什么罪。”

      陆剑一一瞬动容,不由转眸望向纪夫人。纪夫人肤光莹润,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而秋夫人,两鬓染霜,细纹爬脸,乍眼一瞧竟与纪夫人相差了十岁不止。他的心如桑叶被春蚕啃噬,细细的疼痛从心尖上渐渐弥漫开来。

      “她一直自责,恨自己当年没能护你周全。可是,当年……”纪夫人说到此处,语声转急,神色激动,“你可知道,你娘的手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陆意之被府内侍卫追击,闯入你娘房间,你娘正在屋内哄你睡觉,见陆意之挥剑劈来,情急之下,竟徒手牢牢握住了那三尺剑锋!”

      陆剑一心头一颤。师父的剑有多锋利,他再清楚不过。一个闺阁弱女,为了保护怀中稚子,竟敢以薄弱之躯去抵挡那锐利刀锋!一时心中思潮如波浪起伏,脑里不由忆起那天在碧秋阁外与溪溪的对话。

      “一个孩儿没了,再生一个就是了。何苦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 “再生一个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你又不是女人,怎懂得做娘的心!”

      做娘的心?做娘的心!原来这就是做娘的心!那时他是身在局外,事不关己,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如今他身处其中,又何尝愿意轻易就被亲生爹娘抛弃?倘若爹娘真的再生一个将他取而代之,他又岂能甘心?

      “那一次,姐姐被伤了手筋,从那以后,她的手就废了,伸缩不得。后来,她又因为思念你而日夜哭泣,把眼睛也哭成了半瞎。她这一生,因为这一场变故而全毁掉了。”纪夫人深深叹息,“皓儿!你娘已经苦了一辈子了,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给她一点慰藉么?”

      陆剑一满面痛色,眼里掠过一丝挣扎。

      院子里篁竹轻响,雪白窗纱,微浸绿色。阳光透窗而入,光影浮动。幽轩沉寂,纪夫人闲闲淡淡的声音如空气中弥漫的安神檀香,飘飘袅袅的温柔,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皓儿,我知道,你也许觉得生恩不如养恩大。可是,你爹娘又何尝愿意如此?是陆意之硬生生让你们骨肉分离的啊!你别怪你爹爹杀了他。你可知道,陆意之死的那天,你爹爹大醉一场,哭得涕泪滂沱。我跟他这么久,只见过那一次他如此失态。若不是绝望到极处,他又如何会伤心至此?皓儿,他是爱你愈深,才恨你师父愈切。”

      “这已是多年前的恩怨。何苦还要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纠缠不清?你只要知道,你是纪家的骨肉,你身上流着的是纪家的血脉,这就可以了。皓儿,你已经跟你爹娘错过了二十年,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你娘还有几个二十年可以让你错下去?”

      茶雾氤氲,朦胧水汽里,陆剑一僵硬而沉重地点了点头。一个简单无比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纪夫人缓缓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脸上泛起倦色,正想回兰馨苑休息,却有丫鬟入内禀告说,桢伯求见。

      因秋夫人向来身子虚弱,桢伯常年进出碧秋阁。这两日又因为纪云皓的事情,秋夫人情绪波动,身子越发不爽,是以桢伯日日前来请脉。纪夫人倒也不讶异,只淡淡问道:“今日怎么这么迟?现在才来。”

      底下丫鬟却回道:“回夫人,桢伯不是来给秋夫人请脉的。秋夫人早上已经看过了。桢伯去了兰馨苑,听说夫人在此,才赶过来这边求见的。”

      “哦?”纪夫人讶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夫人,奴婢不清楚。”

      纪夫人挥了挥手:“让他进来吧。”又抬手揉额,自言自语道,“莫不是三丫头的病没好转?唉!你们这些孩子,真没一个让人省心!”

      陆剑一端茶的手凝顿了一下,默了一默,终是没有忍住,状似随意问道:“三小姐病了?”

      “嗯。”纪夫人淡淡应道,“听瑄儿说,她前两日跟家齐怄气,怒头上跑雨地里淋了一场雨,得了风寒。你说她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跟家齐怄气犯得着糟蹋自己的身子么?回头还不是自己难受?这家齐也是的,以前对三丫头都是百依百顺的,这回也不知着了什么邪,把三丫头气成这样子。孩子大了,他们的事我管不了了。”唠唠叨叨发了一通牢骚,抬腕掠了掠鬓发,又回过神来说道,“对了,你以后不要再叫三小姐了。就跟着瑄儿他们一起喊三妹妹吧。这峰儿和瑄儿虽说是排在你后面,可我琢磨着,这府里府外的人,这么多年喊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喊习惯了,一下子改过来难免要出乱子,我看还是照旧,至于你这里,就让他们喊你皓公子,可成?”

      陆剑一木然听着,全然没半点反应。

      纪夫人正奇怪,纪崇桢已进屋而来,行过礼后,对着纪夫人说道:“夫人,三小姐的病来势凶猛,已连续三日高烧不退。老夫怕再烧下去,会伤了体质根本。是以老夫想动用库房里的那枝千年雪重莲,特地来请示夫人。”

      纪夫人还未作答,就听得陆剑一一声惊呼:“不可!”纪夫人与纪崇桢皆诧异望去,却见陆剑一一脸讪讪,似是懊恼自己多嘴。

      纪崇桢拱手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懂医?我家三小姐多日高烧,为何不可用雪重莲退热?”

      陆剑一本不想再理会柳溪溪的事,奈何管不了自己的嘴,先于理智而发声。眼下既已开口,只能继续往下说道:“雪重莲生于冰山之巅,经雪水浇灌而长,常年汲取冰霜寒气,味苦性寒,对于清热解毒、息风定惊有奇效。倘若用于旁人倒是无妨。只是三……三小姐去年落水,在江水中浸泡时间过久,体内湿寒甚重,若用此药,高热可退,却会诱发她体内湿气寒毒,无异于饮鸩止渴。是以不宜。”

      陆剑一口中侃侃而谈,思绪却飞回了一年多前的凤鸣山上。那时他刚救醒柳溪溪,知她体内湿寒过重,想给她调理一番,奈何柳溪溪信不过他,背着他偷偷倒药。彼时溪溪于他,不过是一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她既不愿,他也不勉强,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两心相悦,却又以为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帮她慢慢调理,可谁想到……以后?他和溪溪,还有以后么?口中泛起一阵苦涩,那一声“三妹妹”无论如何唤不出口。

      纪崇桢听了陆剑一一席话,茅塞顿开,满面惊喜:“公子医术精湛,老夫受教了!依公子之言,我家三小姐又该如何用药?老夫已试过牛黄、犀角等药,皆不见效。”

      陆剑一按捺住心中思潮,沉吟说道:“灵芝、黄连姜制,配以厚朴。”

      纪崇桢迟疑问道:“此方甚好,但起效却慢。三小姐已昏迷三日,若不能快速退热,久了恐伤神志。”

      陆剑一脸色一白,尚不及开口,便听得纪夫人怒道:“三丫头昏迷三日?为何无人来报?!”

      纪崇桢讷讷而言:“这个……二公子说,夫人近来为秋夫人操劳烦心,让老夫莫再烦扰夫人,有事禀告他即可。夫人息怒,二公子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纪夫人只道纪云瑄体恤亲娘,当下只冷哼一声,问道:“那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纪崇桢不言,只拿眼光看着陆剑一。

      纪夫人轻咳一声,说:“桢伯,这位是老爷前两日刚寻回的长公子云皓,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你叫他皓公子即可。”

      “原来是皓公子!恭喜夫人!恭喜皓公子!此真乃我们纪家一大喜事!”纪崇桢拱手作揖,连连道贺。

      陆剑一微笑回礼,眼里却了无笑意。

      贺喜过后,纪崇桢又把话题绕回三小姐的病情上:“皓公子,你看这三小姐的病……这方子要不要改一改?”

      “方子不改。用针刺出血退热。”陆剑一淡然回道。

      “针刺出血?”纪崇桢惊喜说道,“此法据说是陆神医的独创,老夫也只得听闻而未曾亲见。皓公子竟精通此道?”

      “略通一二。”

      “如此甚好!还请皓公子为三小姐施针救治,老夫也可观摩附学一番。”

      “这个……”陆剑一却踌躇了起来,“这个男女大防,恐怕于礼有碍。”

      纪夫人在旁一声轻笑:“你这孩子,怎么比那七老八十的老夫子还迂腐?三丫头是你亲妹妹,自家人犯不着讲那些虚礼。救人要紧,你现在就随桢伯过去,赶紧把三丫头的病给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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