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为剑》隐玉

14、决战

　　九月十五，圆月当中，月光如水。
　　夜幕中的紫禁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今晚，这只巨兽张开了獠牙引人入内。
　　殷羡撇开众侍卫，独自带我进入保和殿旁的平房。
　　门口一方白柚木牌，上书“妄入者斩”。
　　这里是内阁重地。
　　就算贵为内阁首辅，也没资格晚上偷偷带人来此休憩的地方。
　　殷羡不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
　　皇宫里只有一位说一不二的人。
　　谁安排好这些，已经很清楚了。
　　身后的门缓缓合上。
　　我心中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此时此刻，叶孤城由何人引导，等候在何处？
　　这个念头闪得太快，太突然。
　　我遥望月光染成惨白的地面。
　　惨白的地面向北延伸，深幽禁严之处，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王已然安寝，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与古老帝国一同起伏。

　　太和殿恢宏高耸，波澜不惊。
　　是的，它见过太多的战斗，见血的，不见血的。无数英雄豪杰绞尽脑汁，为名为利，求得它丹墀下一席之地。
　　为了继续剑道之路站在此处的我，岂非格格不入？——紫禁城中，哪有不为了紫禁城的战斗？竟有不为了紫禁城的战斗！
　　古往今来魂葬于此的英雄豪杰，恐怕要发怒。
　　不但发怒，还要发笑。
　　站在金銮殿前的人，求丹陛，求御路，求皇庭，野心大的还要求一求那个唯一的座椅。未曾听过，千里迢迢赌上性命来此，只想站在大殿的琉璃瓦上，看看哪里都不缺少的月光。
　　倾尽性命一赌，赌完之后，连报酬都不要就飘然而去。
　　痴也？狂也？抑或就是个蠢人？
　　简直要大笑特笑。
　　我大概真的是一个蠢到无药可救的蠢人。
　　所以我忍不住笑了。
　　笑声里，我想到老爹，想到早逝的母亲，想到福伯，想到一身麻烦的陆小凤，想到峨眉青衣姑娘；想到万梅山庄千枝竞放，想到圣母之水峰风雪飘扬，想到西域长河落日，想到京城锦绣繁华，想到一切足以挽留一个人徘徊红尘的理由，唯独没想到自己。
　　握着陪伴我十八年的乌鞘长剑，灵魂澄澈空明。
　　陆小凤应该准备好了吧？
　　我也准备好了。

　　子时将至。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我凝视对面的剑客，他的装扮和脸与我记忆中别无二致。
　　白衣如雪，一尘不染。
　　我没有说话。
　　沉默自有它的张力。
　　对面受不了这股窒息般的张力，率先开口：“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多蒙成全，侥幸安好。”我凝视他，淡淡道。
　　很多办法能让一个人漏出破绽，说真话无疑是最快的一种。
　　知道我与叶孤城相识的人不少，知道我缘何认知叶孤城的人，只有叶孤城。
　　——初出茅庐之际，我偶遇白云城主，挑战之，大败。当年的叶孤城正值弱冠，少年心性未消，眸清气昂，举剑对我道：“你天资卓绝，道心坚定，默默无闻死在此时此处，太可惜了。你要好好活着，日夜勤练，成为与我相当的对手。否则待我独步天下，临高四望，危栗深寒，岂不寂寥！”
　　不知对面的人，能否领悟“多蒙成全”四字的含义？
　　他果然楞了一下，避重就轻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是。”
　　“很好。”说完，他的气息弱下来，目光悄然滑到剑上，错开我的凝视。
　　我的眼神令他害怕，我的应答令他心虚。
　　月光皎皎，对面剑客极力隐藏的情绪一目了然。

　　一位大内侍卫提议互相检查彼此的剑，“以昭大信”。
　　昭大信未必，昭他的皇权官威是真。
　　对面的人连忙应允：“谨遵台命。”
　　我绝不允许把剑交给这样的人。
　　我沉默地扫视他一眼，缓缓转向陆小凤：“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陆小凤八面玲珑，他检查完两把剑，分别归还给各自主人。
　　这样做，既不会让我的剑污于对面剑客之手，也不会让代表皇家颜面的大内侍卫脸上难堪。
　　名为魏子云的大内侍卫不硬不软吃了个钉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对面的人接过剑，反手夹着，临战越发虚弱，甚至轻声咳嗽，口中继续废话：“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死于剑下。……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我静静等他下文。
　　他深吸一口气，吞下满腔畏惧。“请。”
　　他话音落地，我的剑收鞘。
　　对面的人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觉自己受了重伤。
　　我冷冷看着他胸膛的血染红衣衫，看着他惊愕地质问，转身掠去。

　　即便不是叶孤城，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太弱了。

作者有话说

*** ***
双引号里的都是原文。
——
阿雪到内阁等候决战的时候，猜到叶孤城想做什么。
叶孤城想做紫禁城的“英雄豪杰”，自己是过来站在太和殿上看月光的“蠢人”。
纯粹地对待这场决战的，只有自己。
所以突然大笑。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他不是下士，他是替下士笑自己，替自己笑叶孤城。
他在一条艰辛缥缈的路上走了好久才发现，并肩的对手只是寂寞时的臆想、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前进。
他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