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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付清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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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确实有个陆家,说起来算是这南方小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只不知道和这位姓陆的督军有些什么联系没有。
想到青城,我不禁有些恍惚,离开也不过三个多月,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也不知道娘怎样了,自从家里出来,我还没有写一封信回去,她该是十分担心吧。
可是,要怎么说呢?说自己在上海滩的一家夜总会当舞女,娘恐怕要被活活气死!
江家在青城也曾是排得上号的大户,我也曾是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锦衣玉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玉莹堂姐早些年去了外头上洋学堂,每每来了信,大伯母总是要半是炫耀半是欣慰地拿给娘看,漫天漫地地说着外头的新鲜物事,将旁边的我听得羡慕不已,还曾闹着也要到外头去,上洋学堂。
大伯母每次来,娘都微笑听着,赞着玉莹堂姐的出息,回头却严肃地告诫我:“大户人家的小姐,就得有个闺秀的样子,未来的夫家才会喜欢,女子这一生,能够嫁个好夫婿,受婆家人尊重,就是最大的福气,喝那些字洋墨水,有什么用?”
我原以为,我这一辈子会像娘一样,平安地长大,学女戒妇德,成为一个闺秀,然后成亲,相夫教子,侍奉公婆,默默无闻直到老去——而我现在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女人很不错的归宿。
世事总是难料,父亲染上了大烟,家财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散尽,千金小姐的日子转眼成梦。临了,父亲为了五百块大洋的聘礼,将我许给沈家大少爷。
在青城,谁不知道,沈家的大少爷是个傻子,娶了两委夫人,先后不到半年都没了,三十好几的年纪,却再没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他。
那一夜,娘将一个包袱递到我手里:“婵儿,你不是一直都想上外头吗?娘以前不同意,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照着纸上的地址,去找你玉莹堂姐,你们两个从小就要好,她现在过得好,定能收容你……好歹不要陷在这个火坑里!”
玉莹堂姐在外头念洋学堂,毕了业后并没有回青城,而是留在了上海,她写信回家说,上海大户人家的一位公子看上了她,过不多久就会嫁过去。
大伯母很高兴,娘则婉转地问,既然是个大户人家,那要不要照着三媒六娉的老规矩来。堂姐又来信说,那是新派人家,不讲究这些,他们的婚礼也是西式的,叫家人们不必操心。
娘就叹息着,现在的世道真是不同了——但玉莹堂姐确实是有了大出息,娘也为她高兴。我被许给沈家少爷,娘盘算着要我远远地逃开,第一个就想到让我投奔她。
于是,乘了船又坐火车,一重山水一重风雪,我踏上了逃婚之路。
除却对娘的万般不舍外,我的心情竟是激动的,那个只在信上看到过的繁华世界,我马上也要亲眼见证了。
这日去大富豪上班,刚走出巷子,就看见巷子口停着辆黄包车,一个瘦小个子正蹲在墙边,看见我,就凑上来:“小姐,要出门吧,坐不坐车?”
我一愣,随机反应过来,点点头,沉默地上了车。
黄包车拉的又快又稳,没多大一会,就到了大富豪门口,我从车上下来,掏了钱给那车夫,就往里走。
与那车夫擦肩的一瞬间,我听到极轻却非常清晰的几个字:“今晚,付清风。”
脚步不变,挺直腰背,我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一样,踏进了大富豪华丽炫目的大门。
付清风是大富豪夜总会的大主顾,大家都知道,付少光临,为的是捧芳华小姐的场。大家也都知道,付少每周都会来一次,而那一天,芳华必定在夜总会。
这周,付清风已经来过一次,正是芳华登台的那日,按常理他这周不会再过来,可人家大少爷不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不是?今儿芳华小姐不在,可付清风却来了。
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进来,其中一个提拔身影格外显眼,经理毕恭毕敬地迎着,招呼在了大厅里的贵宾座。。
我正躲在最偏僻的角落,远远看见茉莉姐陪完一个客人过来,连忙上去拉住她:“茉莉姐,求你帮个忙。”
“怎么?”她斜睨我。
“和你借件衣服。”我摇晃她的手臂。
“哪件啊?”
“你有件杏红色的旗袍,绣着牡丹花的那件。”
茉莉惊讶地挑起了眉:“那件可是无袖的大半个膀子都露了出来,而且开叉开得极高,你竟也敢穿了……”突然住了嘴,像是想到什么,往舞池那头瞟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得,在休息室那小柜子里收着呢,自己去换吧。”
“先生,不请我跳支舞吗?”我靠在一个男人肩上,轻笑着。
那男人本已喝得半醉,听到声音抬头,呆呆地望了我两眼,随机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呦。哪里来的小骚货,想请爷跳舞呀,行,爷就陪你晃一晃,哈哈!”说着便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我搂入了怀。
最近我已有了较为固定的客人,按照茉莉姐的话说,我虽没有像芳华那样精致到叫人窒息的脸蛋,却有一种让人怜爱的风情——“可能你本是大家小姐出身,却偏偏在这样的场合里,穿着高开叉的旗袍迎来送往,特别能勾引男人。”与刚开始的木讷惊慌不同,现在的我已经能和客人谈笑风生,对于惯有的动手动脚,也能自如地应对。来这里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讲究个绅士风度,就算没有也知道要装一装,所以多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当然喝醉了酒的除外。
杏红色的旗袍开着倾斜的袖口,从脖子下斜斜的剪裁,不仅整条手臂露在外面,连肩膀也没有一点遮拦。与半醉的男人靠在一起跳舞,那滚烫的手掌就一直在上头流连抚摩。
“怎么就生了这样一身好皮肤,跟绸缎似的,”男人一脸的陶醉,将大脑袋凑上来,在我耳边吹着气:“怎么样,今晚跟爷走吧。”
我轻轻地笑:“您可不要和我开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他嘿嘿地笑起来,“这样的美人,我怎么舍得错过。”说着,那手已经一路下滑,顺着旗袍的开叉伸了进去。
我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王先生,不要这样。”
男人有些不高兴:“怎么,我还摸不得了?老子有的是钱,你还怕我买不起你吗,老子不仅要摸,还要上你呢!”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声道:“请你放尊重点!”
“尊重,”男人哈哈笑了起来,“你让我尊重谁,你吗?我尊重谁也不用尊重婊子吧——你们这里是怎么搞的,会不会招呼客人,你们经理呢?”嗓门大了起来,旁边已有人注意到这里。
我也提高了声音:“对,我是这里的舞女,可舞女也是人,是人就有尊严,反正我不会像有些人,自命高尚,嘴里却不干不净!”
“啪!”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力气之大,打得我一个两枪,差点没站稳,“臭婊子,你说什么,你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东西还敢来说我不干不净,好啊,今天老子就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干净!”
经理已经赶了过来,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新来的丫头,不懂事儿,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又狠狠地剐我一眼,喝斥道:“还不来给王先生道歉!”
“她是有尊严的高贵人,我可受不起她的道歉。”那王先生冷笑。
经理陪着小心:“您就大人有大量……”
“我也不要道歉,只要她在这里把衣服脱了——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干净!”
全场一片寂静。
之后很多年,每当想起这一刻,总要冷汗涔涔,心有余悸。怎么都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仅凭几句付清风最是怜香惜玉的传言,就敢赌上这一把——如果付清风没有出声,我会怎么样?怎么就有这样的孤勇!
那人就这样说:“这就是人生,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式,如果是我,绝不会上你的当。”
我想我是幸运的:
“这不是王老板吗?许久不见了。”一把温和带笑的嗓音。
那王先生明显一愣:“付少?”想来他与付清风并不熟稔,更是惊讶于付清风的主动招呼。
我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到那挺拔的身影的确已走了出来,才将憋在胸腔的那股气慢慢呼了出来。
“王老板,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年纪小,爱使性子,你啊,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男人尴尬地走了,临了还不甘地瞪了我一眼——我自然是毫无反应。
经理扯了扯我:“还不快谢谢付少?”
“谢谢付少。”我道。
他轻笑:“不用这样客气,如果愿意,你可以陪我跳一支舞。”
付清风的确是生得英俊,瘦高的个儿穿着格子西装,面庞白净,五官端正,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偏嘴角爱挂着笑,是那种会叫女人心动的男人。
他细细摩挲我肩头裸露的肌肤:“这样的佳人,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又问,“我看小姐很有些傲气,怎么就到了这里?”
我垂眼:“这世上,人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