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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第四回、劫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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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去管结局怎样,至少,在这还能醉的一刻,就这样沉醉下去吧……
只是喝酒的人都知道,不管醉多久,最终都是要醒的。
熬夜的人也都知道,不管夜多长,天总是要亮的。
天终于亮了。
虽然他曾有过一个如今他已再记不起的至爱,惟在他十九岁的年轻生命里,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
然而对另一个十七岁的他,这,又何尝不是他的第一次?……
回想昨夜,一切都那样虚幻,恍如一个荒唐的梦。
但这并不是梦,步惊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紧贴着身体那种扎实的触感,那来自犹在他怀中酣睡的聂风。
窄脸庞上不再有异常的红晕,肤色健康。宁静的神情与俊挺的五官构成最和谐的搭配,像如……雨后竹林间的清风,飘逸不沾尘色。难以想象在江湖打滚这么多年,这脸孔在熟睡时却仍纯真得像个孩子……
默默看黑缎般的长发铺洒在肩头、胸口,心底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平和……究竟从何时开始,自己竟已不愿移开目光?
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凝视那张对一切毫无戒备的睡脸。
步惊云的眼睛仍是冷的。
只不知在那万里冰雪之下,可会隐藏了一丝不曾为世人发觉的温柔?
惟,这份宁静其实稍纵即逝。一旦他醒来知悉一切,便一定会怨恨他……
无所谓,他不会逃避,自出世以来,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从不后悔。
手,缓缓伸出去,无声无息地靠近那张睡颜……
但,偏偏就在此刻,聂风微微睁开了双眼。
步惊云的手落在枕上,一双黑眸亦在这瞬间冷却、冰封。
——梦,醒了。
聂风一睁眼,便对上步惊云一双晶晶冷眸。
这双眼睛……看来有些不同?
——无论如何封着厚厚的寒冰,亦在冰寒中透出一丝平静……为何?
急忙避开目光,一瞬间昨夜放纵的记忆全被拉了回来,身体传来的不适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而非梦境。
“你,怎样?”步惊云冷冷开口,声音仍是那样平板毫无抑扬,天衣无缝。
聂风却不知为什么怔住了,先是轻轻摇头,接着是用力甩头,脸上忽而现出极之震惊痛苦的神色。
正当步惊云为他异常的反应一愣时,忽然感到脸上一凉……
两行泪水正自聂风双眼划下,一滴、一滴,“惊心动魄”地滴在步惊云脸上……
——啊,聂风……他在哭……果然!……
忽然感到不知所措。
十几年的生命,都是独自一人走过,一切的苦痛都是自己默默承受,一切的伤口都是自己悄悄舔平。他从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也几乎从没有被谁安慰过,也因此,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别人。
何况,昨夜自己不理他的反对……对他所做的事,本来就是极大的侮辱,和伤害……难以想象他会有多痛苦,其实使他流泪的人,不正是自己……
“……不要哭……”好半天,步惊云才懂得说出这句根本不算安慰,却是他唯一会说的安慰。
聂风并不答话,无法抑止自己的泪水。也许,也是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教步惊云一连两句还得不到回答的,聂风只怕也是第一个。
如果你恨我,可以试试杀我“……你,恨我?”声音冰冷,心,竟也开始发冷。为什么?这不是他早已预料到会发生的事吗?……
——他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不是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吗?为什么现在竟然会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总算有了回应,聂风使劲摇头,道:“不,你救了我一命,我……怎会恨你?”
心头一震!他竟然说不恨他!经过这种事,他竟然说不恨他!!……
“到底为什么?”不管了,他一定要问出来!
“云师兄,我……对不起……”聂风一脸的懊悔,低下头不敢看他,“我俩同门……一场手足……我害了你了……”
到头来,说“对不起”的人竟反而是他!这是自己认识的聂风吧……早已了解他的温纯,他的仁慈……却想不到他在这种景况下还能体谅自己,却想不到他竟连这种事也……
其实何须如此!雄霸未必知道是他干的,就算知道,又能把他怎样?——况且,他又不是为了聂风才这样做!
——他只是不想雄霸再多一个死士而已!
“不关你事。”想到这里,步惊云冷冷道。
是的,不关他的事,这次只要能救得他无恙便好。之后无论聂风是否真的不恨他,他亦会忘记此事,他仍然会继续他复仇的路,聂风本来便是局外人,自己的一切,本来便与他无关。
聂风正待再说什么时,忽然听到风云阁外传来一阵异响。
——是脚步声!
步惊云也听见了,那脚步声一直向着云阁走过来。就算是侍婢也不该这么早到风云阁来,况且云阁本就不是那些侍婢胆敢擅入的地方。来人是谁?
——雄霸?不,来者下盘功夫只是粗浅,与雄霸有天壤之别……只听那脚步渐行渐近,终于在云阁门外站住。
云阁内,两人全身都开始绷紧。
步惊云沉声道:“谁?”
“云堂主,帮主命你速往三分校场。”
原来只是一个前来传信的门众,本是寻常不过的事,不该如此紧张。
步惊云遂答道:“好。”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两个人才又松了口气。
——奇怪,雄霸明知道步惊云还在养伤,却为什么一大早派人来叫他上三分校场?难道雄霸已经知道是步惊云救走了聂风?
聂风有点担心地看着步惊云。
步惊云却并不这样想,对自己做的事,他一向有把握,雄霸就算怀疑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证实是他做的。那么,到底雄霸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能不能走?”步惊云忽然道。
“销魂蚀骨”的毒虽然未消,惟经过昨夜,毒性已经暂被镇压。虽仍然无法运气使力,虽稍一移动也会疼痛难当,但勉强忍耐着已可走动。聂风于是点头。
步惊云道:“走。”
“去哪儿?”聂风微有些诧异。
“跟我去见雄霸。”
三分校场。
雄霸在中,秦霜、文丑丑在侧,一齐站在解剑碑下,等步惊云。
雄霸的脸色难看之极,是因为竟然被人从自己手上劫走了聂风?
——有这个原因,但并不完全。除了昨夜他遍寻聂风不获,甚至连是谁劫走聂风也不知道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就在昨夜,天下会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分严重的大事!
不管什么场合,步惊云一向到得最迟,这大家都知道,雄霸也料到他会来得很慢。但他万料不到的是,步惊云竟然会和聂风一起来!
所以当风、云一起向他行礼时,他把眼睛瞪得老大。
险些脱口便质问步惊云聂风怎会跟他一起,但又即时省觉,昨夜的事本来便只得天知地知聂风知自己知,此刻当着这么多人,并不适合提起。
何况,此刻还有一件重要得多的事需要他操心。
所以当二人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风儿,你怎会跟惊云一起来的?”
聂风脸上是一如平常的云淡风清,也看似无意地答道:“师尊突然召云师兄来见,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徒儿怎可不跟来看看?”他这样说,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步惊云仿佛听得极不耐烦,突然破例先开口,向雄霸道:“究竟何事?”
雄霸方道:“你们可知道,昨夜天下会发生何事?”
两人都不作声,一来他们的确不知道,二来也知道雄霸一定会说。
雄霸向秦霜做了个手势,秦霜便代他说下去:“是这样的,昨夜子时前后有人闯入天下会,在第一关当值的三道暗椿共三十人全部被杀,却无一人能发出讯号通知山上戒备。到今晨,发现天下会所有水源均被人投以一种异毒,而所有饮过水的人,包括幽若小姐和你们的大嫂孔慈,都已中毒。”说到孔慈,秦霜本就严肃的脸色一下子又黯沉许多,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迄今为止,天下会门众中毒者数已逾万。”
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大事!
风、云二人本也猜到会是一件大事,却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严重——逾万门众中毒,这对天下会来说当真是“元气大伤”!这消息万一走漏到江湖上,届时黑白两道大小势力若是联合起来针对天下会,那么天下会眼看就要一统江湖的局势只怕就要逆转了!也难怪雄霸的脸色会那么难看。
步惊云和聂风其实并不关心天下会的霸业,他们此刻各自担心的,恐怕反而是中毒的孔慈和幽若。
聂风连随问道:“他们中的是什么毒?是什么人下的毒?”
秦霜无言,只向身后一指。
他的身后是三分校场。在三分校场上,三十名被杀的天下会众的尸体一字排开,头南脚北,排得整整齐齐,在他们脚下,有用这三十人的鲜血写成的二十八个大字:
无形无影至绝毒,
道消魔长神州覆。
狂夫惊云莫他寻,
天怒峰上待天哭。
三十人鲜血写成的红字,每个皆有三尺见方,触目惊心,聂风盯着这首似通非通的“血诗”看了片刻,忽然失声道:“啊,是他!……”
只见步惊云脸色也是一片铁青,显然也看出这是一首贯顶诗,每一句头一个字连起来,便是这杀人和投毒的凶手的名号——
无•道•狂•天!
这对风云二人来说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号,只因一月前他们还曾在破日峰与他做殊死搏斗,结果两人遍体鳞伤,步惊云更被打落悬崖,却也只不过毁去他的一个身外化身而已。
他实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
秦霜忽而皱着眉道:“血诗当中,‘无形无影至绝毒’,当然指的是天下会此次的中毒事件,‘道消魔长神州覆’则不知是那魔头又要玩什么阴谋;‘狂夫惊云莫他寻’当然便是向云师弟下了战表,所以‘天怒峰’一定是约战的地点,而至于‘天哭’却是最令人不明所以的……”
“上次破日峰一战,‘天哭经’不是已在风师弟、云师弟与无道狂天的硬拼中碎毁了吗?那狂人却为何还要‘天怒峰上待天哭’呢?”
聂风不作声,这,也正是他心中的疑问。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他悄悄瞥了步惊云一眼。
——向来江湖中人挑战天下会,必是针对三绝武艺傲视天下的雄霸。可是这个无道狂天却为何不问雄霸,而三番两次都要挑战声名、武艺皆在其下的步惊云呢?
——如果说上一次是为了找一个拥有“至尽至绝”之命的人去替他翻开“天哭经”,这一次却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待天哭”,又与那早已被毁的天哭经有关?
雄霸道:“且不管这‘待天哭’是什么意思,而今天下会逾万门众中毒,事情绝不容再有拖延。中毒者已经诊治,他们所中的乃是一种慢性的异毒,虽然暂不致有性命之危,但二十五天内若无解药,则绝对返魂乏术。”
说罢徐徐一瞥步惊云,道:“惊云,现在你可清楚你该做什么了?”
步惊云当然清楚,无道狂天既然指名要他前去,他此次的任务当然便是上天怒峰去会无道狂天,并在二十五日内将解药带回天下会。
死神木无表情地张口:“好,我去。但——”
“我有一个条件。”
“哦?”雄霸一皱眉,天下会向来可没几个人敢跟他提条件!惟这一次,他实在还需靠步惊云出力,遂问道:“什么条件?”
步惊云道:“我,需要帮手。”
这可奇了,死神多少次为天下会南征北战攻城略地,一向都是雄霸派人给他,他自己可从来没有要求过帮手!雄霸也觉得有趣:“呵,我这一向独来独往的得力战将何时也变得需要帮手了?说吧,你要带多少人马前去?”
步惊云丝毫不理他话中的讥诮之意,只冷冷道:“我,只要一个人。”
雄霸愈觉有趣,笑道:“你只要一个人?你要谁与你同去?”
步惊云斜目向身旁一瞥,道:
“他。”
站在他身旁五尺之外的,是聂风。
雄霸脸上的笑容一僵,聂风也是一怔。
——纵在千军万马中也独行其是的死神,竟会要聂风同去?
雄霸立时脸色一沉:“天下会如今乏人,你要风儿与你同去,若敌人趁机来攻,谁助为师镇守天下?”
真是因为这个么?天下会有他雄霸,再加上一个秦霜,难道还不足以镇守?
只是雄霸一向说一不二,他说“不行”的时候,别人很难再说什么。
惟这一次步惊云却无视雄霸的否决,仍然提出异议:“无道狂天的目标是我,”
“不是天下会。”
“他不同去,我——”
“没把握带解药回来。”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一来无道狂天那样狂妄自负的强者,既然点名挑战步惊云,就绝不会趁机偷袭天下会;二来他已经与无道狂天交过一次手,知道他绝难对付,若没有聂风与他联手,他并不见得能胜得了这一强敌。
这番话虽是摆出自己的“弱势”,惟步惊云的口气却是毫不示弱,竟似还带点威胁的意味。雄霸忽然发觉,自己也许一直以来皆小看了他这个徒儿,以为他一味地冷酷、孤立,不屑与任何人为伍,却原来,他竟也这样懂得权衡利弊。
向少开口的步惊云,往往一开口便令人无法反驳。雄霸此时也再找不到不让聂风去的理由,聪明如他当然知道再坚持己见只会失去自己从容大度的霸者风范,于是豪气地一笑,道:“好,既然你认为风儿同去会更有胜算,那便让风儿同去吧!”
随后盯住步惊云:“但既然有了帮手,此番你只许成功,不容有失!”
步惊云不再开口,他今日实在已经讲了太多的话。惟他冰冷犀利的目光已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绝不会败!
——只是,步惊云真的是因为没把握对付无道狂天才要求聂风同行么?
聂风不以为然!缘于过往的战斗中,纵使是“神”、“魔”那样强横得难以想象的对手,步惊云还不是独自面对,从不要求别人援手?
如今要求聂风做他的帮手,当然也不会因为无道狂天是前所未遇的强敌。
何况他又不是不清楚眼下聂风的状况……其实很难帮上他什么忙。
当中,可会有一些别的原因?例如……不想把聂风一人留在天下会,留在……雄霸身边?
从步惊云冷如万载玄冰的脸上,聂风无法揣测死神的心意。而同时,雄霸已缓缓走下石阶,步近他身旁。
聂风只觉手心里一凉,一件东西悄悄塞进手中,是一只小瓶。没有低头看,聂风知道那一定是“销魂蚀骨”的解药。
“药液用温水化开,每三日服一次,连服三次则毒性尽除。”雄霸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此番若能取胜归来,你的一切过错,为师皆可既往不咎。”
他相当精明,这样一来,聂风若想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在天下会待下去,必会在这件事上为雄霸出尽全力。
聂风没有作声,只悄悄将那小瓶收在怀内。
他已别无选择。
雄霸似乎很满意他的举动,立刻道:“好,事不宜迟,如今你们便下去准备,即刻起行吧。”说罢便一转身,带着秦霜、文丑丑离去。
方才他说话的声音已是极低,除了他自己和聂风以外,本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他说话的内容,而旁人亦不敢随便过问——他以为。
实际上,一切都逃不过死神的眼睛。他虽然没有聂风的“冰心诀”,惟从雄霸的嘴形上,他已大略可知他讲了些什么。
步惊云也同时一转身,径自向他的云阁走去。
再也不看聂风一眼,因他知道,聂风已无需他操心。
接下来的战斗,才是他真正应该担心的。
其实,冥冥之中有许多事,真的不是人心所可以预料的。
正如聂风!在他方为自己险险度过一劫而松一口气的时候,实际上,真正的劫数,才刚要开始!
正如步惊云!在他以为一切已暂时平息,自己可以不再为聂风的事烦扰,可以重新继续自己的宿命时……
殊不知,经过云阁中的那一夜,他和聂风之间的盘错纠结,已经是再也无法理清。
而他们两人的命运,也势将因那一夜,而——
彻底脱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