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23、未央海

　　眼前奇诡的画面并未令小四的脚步稍停，他拉着我朝沙漏处疾奔，一瞬间穿越而过，我惶惑地回头，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他骤然停步，我踉踉跄跄跟着停住，身周又亮起来，却已在绛阳宫中。“怎……怎么回事？”沙漏中的晴焱——那景象犹在眼前，令我心有余悸。
　　小四呼呼喘息不止，看我的眼神里尽是不满，“还不是因为你！连通时间之门的指间砂是晴焱用生命换来的，你在彼界待一刻，晴焱在这世上便要少活一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恣情任性地陷在往昔记忆里，又何必管晴焱的死活！”
　　……又是我吗？果然……我不觉苦笑，“是他不该接近我啊，谁要我是只会带给人不幸的净琉璃之女呢。”
　　“你……”小四瞪着我看，“怎么说你也不明白呢？哎。”他突然拧起眉头，“该死，敢对晴焱动手。”他二话不说拖起我就走，强盛专断的气势比晴焱来得更不容人抗拒。
　　“施‘指间砂’时行动受制约，他应当还在绮阴宫。”小四把我拖进绛阳宫最诡异的那个房间，“跟紧我，走这里路虽近，却讲究方位步数，在这里迷路可不见得比迷失在时空通道好多少。”小四不停步地用秘术打开墙面，拖住我直冲了进去。
　　身体一瞬间失了力，象陷在软缎堆里，异样的感觉包围住我，脚触不着地，身体竟冉冉上升。小四与我对望一眼，足底同时用力，身体愈轻，“哗啦啦”声响滑过耳际，我们浮出了水面。
　　星辰闪亮，耀得我避开了眼，那星子，竟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摘。极目四望，银光潋滟，星光下的水面无边无际，犹如一个海。
　　“凝光珠的力量！夙和果然……哼。”小四右手的雷光一闪即逝，他变了脸色，“指间砂还没有停止？该死！”
　　“困住了么？”
　　“恩。必须先沉到底，依步数走，可未央是温泉湖，池底有极大的浮力，不易沉底。”
　　我静静看一看四星，这么近，然而弱的灵魂不在上面，它们对我来说，便与一颗明珠，一盏灯，没有区别。“跟我来。”我说，重新潜入水里。水中并不暗，我清晰地看见熟悉的大缸，它们仍然燃亮，俯视它们时会有俯视着星辰的错觉。“你可认得从哪里走？”
　　“那里往那里走七步。”小四指认着一口大缸。“只要能沉下去。”
　　“可以。”我把小四手里的昧光剑抽回来，划断一束长发，系在剑鞘两端，左手一挥，焰光箭赫然夹在两指中间，松开的手心里,凝固的血液弥散成一团鲜红，雾气般在水中散开，我闭上了眼睛。
　　离弦之箭划开水面，精准地没入缸旁的地面，一拉箭尾系着的天蚕丝，我们稳稳地落到地上。三转五转，空间变换，水中略略暗下来，却忽然有奇妙的歌声传入耳中。
　　我怔一怔，辨出是广阔的合音，与曾妙的声音全不相同，然而也美。唱的是生之欢，死之殇，潮起潮落，此生彼长。穿梭环游的金吾们，唱着古歌，围住两团莹蓝的光，光里人影绰绰，看不分明。原来金吾的歌，在水中听来竟是如此的不同，我静静地听，却觉右手里陡然一空，我忙低头看去，小四却还在，依然微笑，只是年少的颊上略显苍白，透明也似，我伸出手指意欲碰触，微微一滞，然后穿越了过去。他笑着，叹一口气，“我对你可是一点也不放心，不过也只有这样了，只有靠你去救晴焱了。如何，你要去吗？”
　　“恩。”我倦倦地笑，“反正我不会欠他的。”
　　“还是不要急着把别人从你身边推开吧。净琉璃的咒怨真的吓坏你了么？你说要改变命运，却总想着逃开。”小四骤然停口，微微一笑，“算了，你们的事，我说也无益。还是快去救他吧，只要凝光珠不在夙和手里，晴焱还不至于输。”我别开脸,数息,淡淡答一个好字。
　　金吾们异常兴奋地绕着光圈游动，对于接近的我明显怀有敌意，纷纷甩动鱼尾击我身体，烦不胜烦，我一翻手放出小朵火焰，虽然并没有实际的攻击力，但金吾们惊慌游开的刹那我已闯入一团蓝光之中。
　　避开一剑突袭，我看见晴焱，他虽浮在光中，却显然没有意识，双目紧闭，长发散落，连脸上的神情也完全不是清醒时的样子。
　　“阗后？御尚。”恭谨的称呼，昭跪拜下，“不知是御尚，多有无礼。”
　　“你在这里。”我淡淡看一看他，“守了多久了？”
　　“臣自主上施术便于此守护，至今已一个对时。”
　　那么说，即使只算到现在，也已经有七十二年从你的生命中流逝？
　　我略略焦躁地看对面蓝光，却不禁怔住。晴微会在我已有预料，可为什么……飞涟会在这里出现?
　　夙和朝我微微一笑，“小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晴焱不是你的儿子么，夙和？”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笑意更盛，“是啊，除了我，谁能生出这么强的儿子来呢，小公主。”
　　“那你为何一定要他死？”
　　“要他死的，不是我啊。”夙和转过头去，“微，是这样吧。”他身侧的晴微冷冷地说：“云夙和，如果你杀人还是永远连血也不愿沾，想一世作这样的伪君子的话，我来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想要这个孩子死。反正这孩子的血肉俱由我赐予，四十年后，要他还我，也不算什么。”
　　“他不是已死去的晴贞之子么？”或者应该惊异,我却只是静静地问.
　　晴微惨然一笑，“那孩子被换过了，而我，我的一生……云夙和，这个孩子死掉的话，当年的约定就作废了吧？”
　　“是，我将自由还你。只要禁忌之子从这世上消失掉，我儿飞涟能重获声名。”夙和温和地笑，仿佛说的不是杀戮和死亡，“天知道当年我怎答应你疯狂的提议，一切全都乱了。也该纠正过来了。”
　　“不是为了你的野心么？”晴微脸色惨白，“晴焱也好，飞涟也好，我也好，晴贞也好，到底是谁弄乱了一切？”
　　飞涟听得一脸迷茫，不觉退了一步，“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懂，我是……鲛人，我是鲛人。”
　　夙和拍一拍他，柔声说：“不要怕，你不是鲛人。你是爹爹的乖孩子，你是要继承阗之帝国的高贵帝裔，你身上流淌着北海云氏和东海晴氏的高贵血统，乖乖的好孩子。”他又拍一拍他，抬头向我笑道：“小公主，约定还有效，岚虽然死掉了，嫁给飞涟也可以，反正他吃了鲛人的迷魂药神志极不清醒，你还是可以作阗真正的主人。晴焱那个禁忌之子，只会让你不幸而已，怎么样，来我这边吧。”
　　“飞涟。”我看向他，不觉走过去，昭在身后叫我，也只让我稍停了一步，“真的可以把阗之大陆都交给我么？”
　　“啊。”夙和微笑着，伸手予我，轻轻巧巧把我牵了过去。
　　昧光的剑光旋起万千光华，夙和的笑凝在了脸上，他闪过剑刃，然而我已顺利地挟持住飞涟，冰冷的剑刃逼近飞涟的脖颈，“把凝光珠交出来吧，云夙和。”
　　夙和微微变了脸色，然而旋即又笑起来，“用飞涟威胁我是没用的，小公主还真是单纯呢。”
　　“我当然知道飞涟只是你一颗棋子，就连迷魂药什么的也是你给他吃的吧。但是他自是你有用的棋子，你要用他就要受我威胁。”单纯是一回事，受你欺骗是另一回事，云夙和，不要看不起我。
　　“呵呵。”云夙和眸色转深，他瞥一眼旁观的晴微，却说：“微，别忘了，当年约定时，是交换两个孩子，你做我鲛奴，而今，也要把两个孩子都换回来，我才会放你自由。”
　　晴微狠狠看他，停一停，终还是不情愿地转向我，“皇姬，放了他吧。你答应过为我做一件事的，那么，就是他，你放了他。”晴微摸一摸自己的脸，“容貌是不同了，你不该不记得，我曾经想要你的摄魂珠，但你不肯给我，说只有那个不行。”
　　我呆了一呆，“老师？”完全不同，容貌，身材，声音，衰迈的老师象变了一个人一般。
　　“如何，完美的杰作吧。”夙和轻笑道，“我刚刚完成的新秘术，可惜只有让微先行尝试了。说起来还是你们餍人给我的启发呢。不过，不比餍人的浪费，我的新秘术食噬是将一个人完完整整吃干净的方法，你看，这皮肤多么富有弹性，眼神多么清澈，发丝多么润泽……”
　　我有一点想呕吐，却忍住，比起以食人为生存本能的餍人，我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残忍。
　　“呵呵，如何呢？你是半个餍人，应该很明白才对，弱者的力量转变为强者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来吧，和我一起，我们来统治这个阗之大陆。”已然被我悉穿，他索性摊开来说，微笑宛然，并不觉得不安。
　　我松了手，放开飞涟，“也好。只是，我有个疑问，我想这个所谓食噬是有条件的吧，你非要这个无用的飞涟不可？”
　　“血缘极近的才可以。”夙和微笑着接过飞涟。
　　“那为什么不用晴焱呢？”
　　“禁忌之子的力量我可是敬谢不敏呢。飞涟年青的身体，配我的智慧就刚刚好了，说起来飞涟与我年青时极似的，是不是，微？”
　　晴微冷冷瞥他一眼，并不答言。
　　我想一想，又问：“还有，你既有意纠正从前，为何不索性用指间砂去到过去，一了百了？”
　　“他舍得么？”晴微冷哼一声，夙和却毫不介怀地道：“你可知我妻晴贞如何死于华年？就是因为她想用‘指间砂’。帝裔龙族的三大禁忌，禁忌之子为首，然后就是指间砂，我让晴焱出生已是一错，又怎可一错再错。”
　　“是一错三错。”我低低说。
　　“什么？”他迟疑间变故已生，飞涟手指翩移，凝光珠已然易手。“微！”夙和顾不得微笑，眉宇间显现焦躁的狰狞，晴微稍稍犹豫，终还是欺身上前，阻住疾退的飞涟。飞涟闪身避过，手中凝光珠“倏”地投出，越过两重光圈，被昭下意识接过，他尚一脸疑惑，身处的光圈蓝光大盛，忽然向上升起。夙和紧随着跃出光圈，追了上去，我们也紧随其后，深厚的光圈如水泡迸裂，惊得金吾们慌乱游开。
　　升浮未及数丈，金吾又乱，而膨胀的光圈赫然又沉下来，夙和疾停住,俯冲下来，晴微一把推开我与飞涟，抢先闯进光圈里去，我尚不及反应，光圈急堕下来，恰恰把我们也纳入其中。
　　“御尚。”昭吐一口鲜血，瞪住眼前抢过凝光珠的女人，“她真是……主上的母亲吗？”
　　“微，把凝光珠给我。”夙和似乎因了方才的行动而疲倦，呼吸微微喘起来，比起他的相貌，这才接近他的实际年龄。“哼，还真是小看了你呢，不愧是晴家的血脉。”
　　“你也小看了我吧，以为我记忆混乱就可堪利用么？”飞涟眼神复杂地看一眼仍未清醒的晴焱，“不论他是我主人敌人，我总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会任人摆布。”
　　“呵呵，好儿子，想不到在岚那个笨蛋之下，我还会有两个这样的好儿子呢。不过，也就这样了，到此为止吧。微，把凝光珠给我。”
　　“而你,把镇魂石给我。”晴微冷冷地笑，托起凝光珠，青白的珠光耀在夙和脸上，也是又青又白。
　　“微，我不是答应过你。”
　　“那时我手里没有凝光珠。把镇魂石给我，否则我就放开水缚，你该知道的吧，没有凝光珠束住晴焱的水之力，他就会苏醒，拥有雷泽之力的晴焱，便有两个云夙和也不是对手。哼，若当年你能预料得晴焱将拥有超过你的力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我的吧。啊，不，你也会答应，若不是借用我的力量，你根本就当不成阗帝，所以，你应该会先允诺我，然后再设法除去晴焱，呵呵，我也算了解你了，没错，你一定会这样做。”晴微惨笑着，把凝光珠再举高些。“这一生只得这一刻，我在你面前是占上风的呢，弟弟。”
　　夙和竟还能笑着，我也不由得不钦佩他，他淡淡笑着，把手探入怀里。“何苦旧事重提呢，姐姐。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子，为何会变得这样不可信任呢？罢了，镇魂石还你吧。”一扬手，血红的珠子自手中飞出。晴微一失神间，镇魂石撞在凝光珠上，一齐脱手而出。她低低惊呼，略略迟疑，还是选择追向镇魂石去，而我们几人却同时追向凝光珠。夙和先起一步，也预知了凝光珠的轨道，眼见就要将凝光珠纳入掌中，一只手斜斜伸出，抢先捉住了凝光珠。
　　“小四。”我顿住步子，不由得讶然。他的身体仍带着朦胧的透明感，只有握着凝光珠的手上泛着淡淡的蓝光。
　　“你是……”夙和的眼中透出凶狠来，“你！”
　　小四跃坐在虚空处，满不在乎地笑，“昨日之我，恰如今日死，可是，‘今日’还没有来啊。哎，就承认自己输了吧。”他放开手，蓝光旋转着从手心里放出来，光圈一耀，已然不见，蓝光的迅速转动将未央湖水中心搅成巨大的漩涡。
　　“小黛，再见了。”小四笑笑看我，凝光珠脱手飞出，漩涡一点点卷过他，他的笑颜愈来愈透明。
　　又要从我眼前消失吗？不知怎的，一阵心慌，我的手不觉已伸过去，抓住他的手。
　　“小心！”身后有人喊，然后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然而我已来不及回头看，漩涡一刹那就把我们全部吞噬了。

　　红、蓝、紫、橙、青、白、绿、黄，彩光眩目，耀得眼花，然后是长长久久的黑，长长，久久，深不见底，但我知道我没有昏迷。手里仍有炽热的触感，我握得紧，始终不曾松开。
　　“小四。”我尝试着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皇姬。”半晌，终于有人接言，声音却是飞涟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突觉手里一空，小四的手似是滑落出去，于是轻轻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周围瞬间亮起来，我们眯起眼睛，听笑声清脆，“欢迎来到我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