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22、指间砂

　　不论见过了多少华丽精巧的宫殿，皇府黑暗中无声的庄严，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让我的心平静下来的。是我停留得最久的地方，是我心爱的人所在的地方。
　　“十二道隔墙，三重防护，一百二十名守卫昼夜巡视，烈火丝网布满外墙，百只猛兽据守内院。完全不惊动它们而入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即使顺利地闯了进去，也将面对我父皇名月——曾以一人之力抗退上千舄军的那个人的怒火。”
　　“听起来很有趣。”小四笑容灿烂，跃跃欲试，“那我们走吧。”
　　“不过，我有办法可以悄悄入去。”手指轻划而过，貘从空中跃下，扑入我怀中，我抚摩一下，将它高高举起，啼鸣声如幼小婴儿，首当其冲的，小四摇晃了两下，睁大的眼睛里还满是不信与迷茫，人已昏睡过去。“我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啊。”我把小四留在屋檐上，解下披风覆上他小小的身体。

　　阗之大陆如此广阔，我唯一不会迷失方向的地方却只有这里。我拍一拍疲倦的小貘，将它收回封印，独自走入睨暌已久的别院去。
　　荒凉，寂寞，一切尽如从前，这里的水和风都不动，时间仿佛也静止，但我却跨越了时间的河流而来。玉兰的花香悄悄潜入呼吸，甜，然而苦。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了……让不幸的人终止不幸，让幸福的人更加幸福，为了离不必以死相离，为了青翮不必沉于冰雪，为了飞涟不必迷惘于命运，为了韩矢，为了翳珠，为了弱不必逝去，为了……我！为了我不必忍受离别和痛苦，不必尝尽灰心与伤心，为了让一切不曾发生，净琉璃之女必须死去，皇貘黛必须死去！
　　我拨开垂到身前的纱幔，床柱后熟悉的角落里，幼小的貘黛蜷着身体，睡得正熟，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甜甜的睡颜。是在做有弱的梦吧，已经足够幸福了呢，酸涩的感觉在心口膨胀，昧光脱鞘而出，剑光四射。只要一剑，一剑就都结束了。
　　“果然是这样呢。”身后却传来轻轻的叹息，“晴焱没有料错。”
　　我惊讶地转身，小四微笑宛然，精灵的眸子里却掩不去一丝怒气。
　　“你应该睡一整夜的。”
　　“我没有时间睡一整夜。”小四摇摇头，“而且，晴焱吃过这迷梦之术的苦头了，我自然会倍加小心。小黛，不要做这种蠢事啊。就算过去改变了，人的不幸也未必会改变的。”
　　他眼中流出一抹与年纪不符的苦涩瞬间刺痛了我，但是，“即使是那样子，至少我已经不必看了，不是吗？”我微微地笑，握着昧光的手因为用力而痛起来，和心上的痛纠缠蔓延，痛不可遏，“就算我只为了自己吧，已经受够了，再也再也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足底轻轻一磕，连人带剑向小貘黛射去，已经决定，就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强烈的雷电从小四手中飞出，在小貘黛身前展成屏障，穿越的一刹那，震荡得骨头仿佛要散开来，但他轻视了我强烈愿望的力量，这一刺只稍稍一滞，剑身刺进血肉的声音透过剑身传入我身体，分不清楚的痛意和痛快弥漫全身。但……血液瞬间僵冷下来，我怔怔地看眼前浴血的少年——白衣染成血红，黑发被冷汗浸透而纠结，他回过头来，眼眸因愤怒而转为鲜红。
　　“弱……”轰鸣的雷声掩盖了我喃喃的低呼，昧光剑掉在血泊之中。我咬紧了唇，生怕胸口的震痛化为哭泣，是的，绝对不能哭，不想因为泪意而看不清你啊，弱……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弱怀里的小貘黛闭着眼睛嗅一嗅，张开了眼睛，她吃惊地看弱胸口不停流淌的鲜血，伸出手去抚摸伤口，“弱，痛痛。”弱安抚地抱紧她，警惕的目光却不曾离开我们。
　　小四也盯住弱看，不觉泛起一丝笑意，“你就是弱？”我立时警觉起来，拾起昧光，“小四，你不要乱来。”
　　“乱来的人是你吧？”小四责备地看我，“你欺骗了晴焱。”
　　“这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不是吗？不，我没有骗他，皇貘黛才是为祸的根源，要消除的应该是她！”
　　我正正看进弱锐利的瞳孔，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双无数夜里思念的温柔眼眸，此刻散发出的是全然的冷漠和敌意。他坚定地挡在小貘黛的身前，胸前的伤口冰封起来，血流暂时地止住了。
　　“啊，不要这样，伤势会更严重的。”虽然身体忍不住因为弱的敌视而惊惧颤抖，我仍然下意识地为他的伤势慌张起来。
　　就象痛在我的心上一样啊。
　　“小心。”小四把我扑倒在地，冰刃的寒意擦过我的肌肤，凛凛生痛。
　　“想伤害貘儿的人，绝对不原谅！”十二岁的弱的身体迎着风，长发猎猎，我终于流下泪来，被遗忘掉的尽数记起，这就是弱啊，我用孩子般的坚决，热切爱慕着的记忆里的弱啊，一直一直保护着我的人，就是这个弱——然而他现在却想杀掉我。
　　我推开小四，昧光剑迎挡而上，碰触的瞬间已令冰刃化为无形，然而烈火的大网从天而降，将我覆在其中，小四跳将过去，扑在控制火势的弱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
　　“弱……弱。不要……欺负弱。”小貘黛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柔弱可怜，下一息却已扑过去，一口咬向小四。
　　“啊！”缠斗的两人都为这变故一滞而分开，小四瞪着手臂上摇摇晃晃咬着不放的小貘黛，好半天才想起来痛呼出声，弱惊惶地上前去抢小貘黛，偏偏小貘黛还不松口，两人有志一同地拉扯起来。“松口啊笨蛋。”“别咬了，貘儿。”两个少年异口同声地大喊，我突然忍不住笑。
　　笑出泪来。
　　昧光好凉。这样凉的剑刺进身体，大约心也会凉，大约会痛，大约……但无论如何，比起你今后会经受的痛苦和心寒，要好得太多了。貘黛，所以，就这一次，把今后的不幸就此斩断了吧。昧光剑脱手射向五步之外，皇貘黛的心脏。
　　“啧，你是笨蛋吗？”小四空手抓住了昧光锋利的剑身，虽然有雷电护持，手指上仍流下淡蓝色的血，沿着昧光滴落。“一定要杀的话，把他杀掉不就好了？”他双手皆不得空，用下颌点一点近在咫尺的弱。
　　“貘儿，松口啦。”弱根本不去理他，只是急忙哄着小貘黛松了口，把她抱进怀里，退离小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护着她？”我痴痴地看对小貘黛百般爱护的弱，“只不过是一个孱弱无用的妹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她不值得的，她不值得！”
　　“那不关你的事。”
　　“她会令你不幸，甚至，你会因为她而死。”
　　“貘儿是我的貘儿，就算被她杀掉，那也是我的事。”弱毫不犹豫地说，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欢杀人，但是，如果想伤害我的貘儿的话，赌上性命也要杀掉你。”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再看不清弱的样子，如丝缎的黑色长发，傲挺的鼻梁，抿紧的唇，只看着小貘黛的目光中的温柔，所有一切，都看不清，因为那一切不再是我的。我转过身，好象被什么追赶似的，狂奔而去。
　　额上突然裂开一样地痛，然后是膝头，我跌跌撞撞地靠住撞上的墙，痛，好痛！但是不够，但是不够，要怎么样才能够让它比心里的痛更多，多到让我不记得心里的痛？
　　弱，爱你是很好的事，可是失去太痛了，太痛了，痛到让我恨不得不爱了，恨不得不曾爱过，弱……我甚至…恨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我掩面痛哭，羞惭愤怒悲伤，象旋涡一样把我的心往黑暗里拖。
　　“流血了。”一只手按上我的额角，“小黛，要不是今天看到小时候的你，我不会相信你会笨到撞墙的地步。”
　　“不要碰我。”我轻轻地说，散乱的目光看不清眼前的人。
　　“哗，真无情呢，刚刚还咬过我，唔，小时候的你也是你，可不能赖。看看，流了很多血，很深的伤口啊。喂，你这女人没有半点同情心的吗？”好吵啊，我迷迷糊糊地想，可是，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那眼睛，象谁呢？
　　“不要睡！”柔软的东西突然贴上嘴唇，一瞬间夺去我的呼吸，这是……我惊骇地清醒过来，把小四重重推开。
　　“真是的，不过想叫醒你，这么用力推我，很容易就受伤了。”小四抱怨着，把我拉起来，“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回去，未来本来就不该改变，为这种事情浪费指间砂，晴焱那家伙还真是傻。”
　　什么指间砂？我依然昏沉的脑子里什么都模糊，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我握紧了昧光，“不，我不回去。”
　　小四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逼近来，“你不回去？你想叫晴焱死吗？你永远不可能杀掉那个小丫头的，那么那个用自己的寿命做成指间砂打开时间之门的晴焱，你把他当什么？”
　　我滞了一息，“没关系，反正杀了貘黛，晴焱未来不会见到我，按理说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带来的不幸都不会在，他应该不会怎么样的。”
　　“哪会那么如意？如果能够如此简单地界定未来，那么我也不会……”小四骤然顿住，扭了头冷哼道，“没有了皇貘黛，未来确会重新书写，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动乱和灾祸。”
　　“至少那已与我无关。”
　　“啪。”
　　我不敢置信地捂住脸郏，看眼前忽现的通透人形，不觉退了一步。
　　小四又惊又喜。“晴焱！”
　　似是灵体的晴焱有掩不住的憔悴，头上丝丝升起的淡蓝气息却凝结着，象他挥不去的怒气。
　　“你怎么回事，晴焱？”小四变了脸色，伸出的手还没触到晴焱的灵体，却已被灵体弹开。
　　“你疯了？不要碰我！”晴焱皱眉说，“快把貘黛带回来，不过，不要去绮阴宫，我把出口设在了绛阳宫，快些，貘黛已经开始融化了。”
　　我低头看，从指尖开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这就是融化吗？
　　“你那边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小四急急追问，一脸焦灼。
　　“没什么，你把她带回去就是了，我是不会有事的，你还不知道吗？……”
　　“祸害存千年。”俩人异口同声说，相视一笑。
　　“你。”晴焱的手指戳到我额上，竟是异样的冰凉，“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不要让我看不起你！还有，在这里死的话，幼年的你也会受影响，你那个皇綮弱说不定死得更惨。”他陡然又皱了眉，身体剧震，一瞬间就消失了踪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还未想明白他的话，只有脸上的痛意分明。如果对我爱逾珍宝的弱知道有人打我……可是弱已经不再保护我了！我惊慌起来，前所未有的感知突然涌上心头——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是，是真的已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无尽无止的时光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我……一个人。
　　我靠住墙，然而仍感觉不到凭依，我抱住臂，然而寒意仍然泠泠地侵入心里。一只温暖的手按上我的肩膀，小四清朗的童音微微低下去，“小黛，回去吧，晴焱在等你。你不属于这里，这里的弱也不属于你，人不能够总迷恋过去。”
　　“那我还剩下什么？”我抬眼看他，却看不清他的样子，“除了弱，还有谁是因为我需要而爱我？我只有弱，我只有过去，可笑吗？可怜吗？不要迷恋过去？可是除了过去，除了弱，我的生命根本毫无意义。”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却已没有感觉，手心上弱的血溅上去的地方还炽烫着，一如血初溅到的时候。我慢慢地把右手交到小四手里，“虽然不想离开有弱的地方，更不想连累他，离开这里，带我走。”
　　“你这家伙……我真很不得把你丢在时空的夹缝里。为什么晴焱会喜欢上你呢？”小四怒气冲冲地说着，却仍然紧握住我的手，把我带进时之门后的那片黑暗之中。
　　“那也……没有关系。”我喃喃地说，看着远方唯一的光源——渐渐清晰的巨大黄金沙漏中，倒吊的晴焱，顺着他绯红的长发，蓝色的血液正一滴滴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