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33、乱世（三）

　　尹千钟回到将军府时，府内事务皆已恢复如初。那些少年听到风声，以为他性命堪忧，全跑了。
　　有人说尹将军削光了吐蕃王子的头发，有人说他砍了那王子的脑袋，更惨的，则说吐蕃王子被拦腰辗成两节，血喷三尺，溅到了皇帝的金调羹上。一夜间，尹千钟成了个在国宴上杀人的疯子。但事情并非如此荒唐，尹千钟不过挑断了他一缕辫子，而那吐蕃王子绝非只有一缕辫子，回去以后拆散了重编，铁定看不出来的。
　　为了几根头发，吐蕃王子不能跟妹夫闹翻，孟暄不能端了将军府，一个怕尹千钟发兵，一个怕尹千钟造反，结果尹千钟只是被禁了足。而孟暄以为相当对不起吐蕃王子，安抚了他几句，大意是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即便为了那几根头发，朕也娶定了令妹。吐蕃王子受用非常。
　　今次之事，尹千钟做得虽看起来十分无谋，但仔细想想，却是至善之道。既然无论输赢，孟暄都要想法子整他，那干脆让那王子知道，就算被禁足，建威大将军还是建威大将军。如此一来，那些战场上拼不过他，想通过天家朝廷内里解决掉他的人，都偃旗息鼓了。

　　将军府很大，大得尹千钟都不知道家里多出了一个人来。
　　“少爷，睡了么？”管家提着风灯，敲了敲尹千钟的门。
　　“没，进来吧。”尹千钟道。这阵子天热起来，再加上尹千钟心情不好，齐管家夜里若是见他屋中亮灯，便会送一盅清火汤来，能起到安眠的效用。
　　“少爷，快子时了，你喝些东西，早歇了吧。”
　　“嗯，有劳了。”尹千钟坐在床头看一本谢尘留下的书，抬起头来对管家道，“齐伯你往后不必等我，休息去吧。”
　　管家摆好东西，答应了一声跨出门去，却又踟蹰回来，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尹千钟朝他笑笑，让他直言。
　　管家叹了口气：“少爷，就算齐伯不等你，也还是有人在等，他每晚非得等你屋里熄了灯，才肯死心，第二日再等。”
　　“什么……”
　　“少爷，你听齐伯把话说完。齐伯知道这闲事不归自己管，也知道你对谢大人的心思，但那孩子看着真可怜，乖乖巧巧的，还很懂礼数，谁有事都能找他帮把手。他知道你烦他们，就躲起来不让你看见，又怕你上火，就到厨房里替你做这些个汤汤水水的东西。”
　　尹千钟这下明白了，那二十个少年里有一个没走，还在府上住着呢。
　　“这事儿你之前怎不跟我说呢？”尹千钟当然没有责怪管家的意思，毕竟他从未问起过，可他此刻隐约觉得不简单。那少年留在将军府到底要做什么。
　　“齐伯若说了，恐怕你会直接给些银子打发了他吧。这年头，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想要安身立命哪儿那么容易呢，何况那孩子挺好的，齐伯我也就存了私心，想着多一双碗筷没什么。可这事儿到底得少爷定夺不是？”
　　尹千钟放下书，盯着灯中火舌片刻：“他给我吃的这些东西，验过毒了么？”
　　“验过的。”
　　尹千钟点点头，又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跟我说这个？是他托你来的？”
　　“也不算托，只是他今晚跟我辞行，说他明早就走了，想至少临行前能见上你一面，”管家苍老的脸上露出心痛，“少爷，我知道谢大人很好，但这世上也不是除了他，其他孩子都满心肠坏主意呀。”
　　尹千钟颇有些无奈地笑道：“齐伯，没人会平白无故对谁好，你或许觉得我变得草木皆兵，但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信你，不信他。”
　　“少爷，齐伯不觉你变了，要怪，只怪老爷和……算了算了。”管家摇着头，退出屋去。
　　尹千钟捧起书来又看了会儿，终于往后院走去。谢尘那日来信，让尹千钟提防孟暄送来的人，果然有诈么。

　　后院住了不少女眷和仆从，但那二十个少年住的地方是另辟出来的，人去楼空，又逢玄夜，过庭时说不出的肃清。最后留下的那个少年尚未宽衣，百无聊赖地拨着灯芯，像极了什么人。
　　尹千钟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
　　少年独坐窗前，远远看见尹千钟过来，也不出门相迎，只是呆呆望着那个劈开黑夜，蓦然闯出的人影，像是有些不认识。
　　也难怪，尹千钟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福公公带着小太监拉了一车人来，尹千钟只有站在院子里一个个过目，再一个个塞进自家后院。就那么一次。
　　直到尹千钟进屋，少年始终在发呆。若将谢尘或是宫墙柳那样心肝玲珑之人叫来看，许能从他眼中瞧出些情谊也未可知，但尹千钟必然是不行的。他在他对面坐下，单刀直入地问：“你从哪儿来？”
　　“不敢欺瞒将军，小可虽出生娼籍，但早早便被赎了出来，尚不得良人开`苞。”少年跪着答。
　　尹千钟叫他在对面坐下，又问道：“赎你的人是谁？”
　　“听闻是朝廷里的人。”少年一说话，更显其体态神情似曾相识了。
　　尹千钟换了个问题：“每晚给我熬汤的，可是你？”
　　“正是小可。”
　　“谁教你的？”
　　“小可自己想的，没谁教。”
　　“读书认字呢，难不成也是自己学的？”尹千钟问话问得很急，这腔调用来对付杜卓尚且可以，但眼前坐着那般花间幽兰，显得尹千钟太不懂怜香惜玉。
　　那少年苦笑道：“恩公替小可赎身，自然有用得着小可的地方，恩公让小可学琴棋书画，也必有他的道理。将军又何苦咄咄逼人？”
　　尹千钟本还想问他，今夜处心积虑将自己叫来究竟有何用意，但听了他的话，尹千钟便放缓了口吻：“不错，对我不怀好意的只是你那恩公，与你无关，但将军府你是住不得的。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宅邸亦是现成的。亦或者你住到别院去，往后衣食供给自不必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我……”少年沉默一阵，终于叹口气，从袖子里抽出把折扇，无奈地敲了敲左侧额头，“我想怎样很要紧么？我原本打算趁着今夜最后的时光，用手头一个秘密逼迫你要了我。但如今我已无念，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若是少年的这个动作尹千钟再没看出来像谁，云霁涟没准能找他断交。
　　尹千钟没问他是否认得云霁涟，而是问道：“你手头什么秘密？就这么确信我会答应？”
　　少年淡漠地点头：“我知晓谢尘死期，你说你答不答应？”
　　尹千钟暂且还摸不清此人真假，便顺着他的话道：“你若所言属实，我自然答应。不过既然你不想了，我是否该去找其他人打听？”
　　少年将头发拢到脑后，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都是学着云霁涟做的：“你不用打听，赶紧去吧，说了这么些话，我也不知还赶得上赶不上。总之，我家恩公在山上放足了火药，明日舒烈会邀谢尘上山监工，到时候他们若去了，一切就都晚了。你也知道，皇陵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没有一只送信的鸽子能活着飞进去，若想救谢尘，还需你亲自动身一趟。”
　　尹千钟并不慌乱，应该讲，他对这些话半信半疑。
　　“你为何平白无故告诉我？”
　　肤色白皙的少年展颜轻笑，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你到现在都不问我名字，我再死缠烂打亦是无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你就当我给你下了个套，去见见谢大人不也很好？再说了，威震八方的尹将军难不成怕了皇上的禁足令？”
　　他激将别人时的情态样貌，简直跟云霁涟一模一样。尹千钟凝视他片刻，拱起手道：“多谢！”
　　少年脾气很好地摇了摇扇子，抿唇勾出个漂亮的样子，终究没说话。

　　尹千钟一直到最后都不晓得他的名字，谢尘问过一次，尹千钟说不知，谢尘也就不再问了。不过听管家说，少年走时留下一句话来：“小可是个卖笑的，既然此处无人赏玩，也不过是上别的好去处罢了。”
　　所以谢尘和尹千钟也就相信那少年真的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