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34、乱世（四）

　　“谢大人，醒醒！”舒烈手下一个副官天不亮就砰砰砰地敲起了谢尘的房门，那动静，简直如军号一般振聋发聩，估计方圆百里地的公鸡都能给叫起来。
　　谢尘闲来无事，昨夜整晚都在撮录几本句读声律的启蒙书，打算等红豆绿豆生了孩子，孩子又到了社学年纪……估计那时候，将军府院子里的香樟也能长高了。这么胡思乱想地折腾了一宿，两个时辰都还没睡足呢，居然就有人打鸣来了。
　　“呃……朝食提前了么？”谢尘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如今天亮得早，曈昽间看见一群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一个个脸上都是副要押解他归案的神情。
　　“谢大人，您来了这么些天不是该上去走一遭，也好早日写折子上奏朝廷。”当中的舒烈看他没睡醒的样子，皱眉道。
　　“舒大人，”谢尘揉了揉眼睛，忽然就凑近了他，面色凝重得舒烈浑身发毛，终于缓缓开口道，“你生来一对扫帚眉三白眼，今日更是愈发阴沉，印堂黑中透紫，恐有血光之灾，不宜出门啊。要不然，舒大人可要用我的千年□□油冲一冲？很灵的。”
　　舒烈后退两步，皮笑肉不笑：“谢大人倒是有心情开这等玩笑，看来瞌睡解差不多了。”
　　“依我拙见，舒大人还是小心为妙……咱们不先用饭么？”谢尘还惦记着他的朝食。
　　舒烈本想说下来再吃也是一样，但懒得和他磨叽，便叫人用滤豆渣的纱布包了两只冷馒头给谢尘。谢尘看了眼，不发一语地收下了。

　　皇陵睎睋山岭，挟据险要，远远望去犹若云中华阙，十分雄丽，且与皇宫前朝后寝左祖右社的规制正相反，好让先帝坐享死后天下。不过谁都知道，建得再好，最后还是要盖棺封土，心照不宣罢了。
　　“谢大人，请吧。”舒烈看他发愣，催促道。
　　献殿设在半山腰上，重檐庑殿顶，龙栖玉台，是将来皇亲国戚上山祭祀的所在，进深很长。谢尘沿墙草草审视一圈，一行人便继续攀爬，入了主陵。这一段十分艰难，原本就不是给人上去的，只能从运石的墓道走。谢尘不懂那些土木之事，本想随便看看，给孟暄一个交代便是，谁料舒烈却执意要谢尘与他一道进到里头去，且就他们二人。
　　谢尘一想，自己不过骂了他一回，倒也不至于有什么深仇大恨，最不济今日叫他揍一顿就是。何况此地都是他的人，不由得谢尘说不。留下众人看守，两人往羡道里去，在晦暗不明的烛火中走了许久，每一步都静得出声，总算到了尽头。
　　那是一间石室。舒烈一手举火把，一手驾轻就熟地启动机关推开石门，对着黑漆漆的内中四下照了照。石室不大，方丈而已，尚未摆入陪葬器什，只有些工匠留下的杂物，堆在寝台模样的地方。
　　谢尘朝里走了两步，想看看墙上画的什么。舒烈却不移步，只在门口等他。
　　“舒大人，我本以为能见到施工的情形，怎这么久了，却一个人也没有？”
　　“扬土太大，我让他们回避了。”舒烈道，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显得神色说不出地古怪，“此处当真阴森，谢大人不怕么？”
　　谢尘正要答，室中倏然暗下，独留门上一丝光亮。
　　“这是何意？”谢尘沉声问道。
　　“放心，晚些时候我自然派人来接，只是谢大人，你千万小心，别在这当间吓湿了裤子。此处可是先帝寝陵，那大不敬的罪名并非人人担待得起。”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机关咬合的轻响，谢尘落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谢尘呆立原地许久，总算想明白这是怎一回事，哭笑不得。舒烈在孟暄跟前发谢尘那次，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如今不敢随便拿他出气，居然想出这样一个阴招，叫谢尘出去以后苦无凭说，只得吃下这哑巴亏。
　　“老实人呐。”谢尘叹了口气，摸着墙壁坐下，睡起了回笼觉。

　　谢尘是在一阵器物落地的巨大声响中醒来的。他靠坐在墙边，榔头铲子之类的东西不断往他身上撞来，丁玲哐啷胡乱作响，身后的墙壁亦在震动，石粉一类的东西洒得他浑身都是。然，最叫人惊惧的绝非这室中变动，而是满耳雷霆万钧之声放大数倍，震得谢尘胸闷慌乱，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目之所及的漆黑宛若魔沼妖潭般一寸寸侵蚀了他。
　　山崩了。
　　谢尘绷直了身子，死死贴住墙角，眼前一遍遍浮现出这石室坍塌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动静次第平息，谢尘惊魂未定间结结实实呛了口浮灰，剧烈咳嗽起来。整间石室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的地方突兀回响，较之先前的山崩地裂显得异常刺耳。他赶忙噤声，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这又责怪起自己实在草木皆兵。石室并未损毁，可见自古以来，给死人住的屋子总比活人的牢靠。谢尘沿墙壁走了走，全靠两手摸索，上身依寄着墙，却在某个地方忽然间没了借力，石门开合间，他已踉跄几步，出了石室。
　　除非这石室内另有暗门，不然谢尘该是回到了来时的羡道之中，想必是刚刚机关被震开了。虽说出来了，可谢尘心里却凉下半截，这条道很深，但与外头是连着的，此刻一丝光亮也无，出口必然堵了。踟蹰片刻，虽说恐会再震，但谢尘还是沿着墙慢慢朝外头挪，想出去看看情形。
　　这段路走得他很辛苦，尤其是半当间那会儿，进退两难，总算快到出口时有了些许光亮，看来堵得并不很实。又往前挪了几步，久违一句人语吓得谢尘不轻。
　　“谢大人？”
　　谢尘愣了愣：“莫非是……舒大人？”
　　舒烈那幽幽的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能将我救出来么？”
　　谢尘循声走过去，心中欢喜：“你怎在此？”
　　舒烈苦笑：“将你反锁石室后，我刚走到此处打算下山，谁知……果然头上三尺有神明，现世现报了么。”
　　谢尘已大抵摸清了他的地方，蹲下问道：“你如何了？”
　　“倒也不十分要紧，就是卡住腿了，疼得厉害。谢大人，我求你不计前嫌，拉把手吧。”

　　山崩时，舒烈还在羡道之内，加之此人又有些武学修为，眼疾手快地堪堪躲过，并无大碍。他身上带了只火折子，让谢尘找，谢尘点亮后，不费多少工夫便将他救出来，止住血。
　　“谢大人，你得罪的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要叫这满山人与你陪葬？”舒烈稍许平复片刻，靠在墙边问道。
　　谢尘起初以为是天生异象，可听舒烈的意思，似乎此时纯属人为，便问道：“你是说有人要杀我？”
　　“你在里面听不见罢，先头顶上传来好大一声，接着便地动山摇了，该是被人预先埋下火药。”
　　谢尘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舒烈叹了口气，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今次上山的人里除你我之外，能活过去的不出这个数。”
　　谢尘避重就轻地笑了笑：“所以说你有血光之灾么，那会儿拿我的□□油冲一冲不就好了？”

　　谢尘和舒烈八字不合，从没想过有一天需得与他独处这样久，干脆也没再多说什么，隐隐觉着饿了，便拿出冷馒头来分他一只，接着又不知干挨了几个时辰。期间山上小震了几回，而山下面兵戎刀戈之声愈发声势浩大，听动静并非小范围私斗，而是如正规军打仗一般。
　　舒烈这时候一点不糊涂：“看来有至少两拨人，要么是来寻你尸首的，要么是来救你的。”
　　谢尘亦不否认：“舒大人不怕受我牵连么？”
　　舒烈笑道：“若真要牵连于我，我去哪儿都跑不掉不是？倒不如等下面的人上来，先救了我出去再做打算。”
　　谢尘随意活动一下筋骨，单手摸到了腰间短剑，叹口气道：“我救了你，你却要恩将仇报么？你若大声呼救，引来那些要我命的人，可该如何是好？”
　　“大难临头，各寻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