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14、鸿沟

　　一步莲华看着越来越近的九祸，心里泛起隐约的苍凉，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掠过草原的暴风，看到了花间月下寥落的剪影。

　　那时，九祸问他：尊者可曾爱过？

　　想到自己当初的回答，一步莲华有恍如隔世之感。看着九祸袅娜的身影渐渐接近，仿佛随她走来的，还有过去的时光，那些消散的过往正伴着九峰莲滫上的流云，聚拢后又离散，消逝后又重现。

　　“停下。”九祸回头吩咐身后的魔军在原地等候，自己朝一步莲华走去。一步莲华……九祸闭上眼，感到阵阵窒息。该面对的，永远躲不过去。

　　大雨已停，空气中泛着清新的泥土气息，阳光穿透云层缝隙洒向大地，天边露出一弯彩虹。蒙昧阴影打在大地上，山峦水泊都带着湿润的色泽。九祸踩着层层衰草，慢慢走向一步莲华。

　　“尊者，久见了。”她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声音轻得像一朵白云。

　　“九祸。”一步莲华叹了一声，静静看着她，似乎从她脸上看出许多东西，又只看到一张娇艳的容颜。九祸美丽如昔，镇静如昔，只是嘴角的笑意却藏着怎么也掩不住凄惶，让她的笑容看起来，像蒙着一层轻愁。一步莲华突然明白过来，当初，九祸与自己在月下辩法，谈论爱的喜悦与痛苦时，就是这样苦涩而凄美的笑容。

　　心如止水的尊者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爱留下的伤。

　　“尊者为何不说话？”九祸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的哀愁瞬间消失了：“尊者若无事，我要离开了，还有任务在身。”一步莲华朝她走近，在她身前站住，轻声问：“九祸，为何要侵略道境？”

　　九祸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痛：“这是魔界上下共同的决定。”

　　“魔祸天下，苍生蒙难，道境与圣域不会坐视不理。”一步莲华口气很温和，意思却很坚决。九祸看着他的双眼，忽而一笑：“一步莲华，你可知有时候，你的眼睛看起来，其实有些嗜血。”一步莲华闭上眼，微微后退一步，合掌道：“众生心中皆有修罗，吾亦然；但众生心中也有佛尊。佛与魔，皆在一念之间。”

　　“……那我恐怕要让尊者失望了。”九祸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吾之一念已入魔界，绝无成佛的可能了。”

　　一步莲华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吾以为，魔界若现在退兵，或还有一线生机。魔界此次不过仰仗偷袭之利抢占先机，真实实力比玄宗与圣域联手差得远矣。若魔界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这为祸众生的罪孽，恐非常之重……”

　　“多谢尊者提醒。”九祸声音有些冷清，萧瑟的风拂过她的发梢。退兵……若已退无可退呢？想到这里，她的神情渐渐冷下去，恢复了一族女王的尊严与矜持：“我任务已完，此时是回魔界复命的。你见不到我造杀业了，不过，尊者要在这里除去我这个魔吗？”她的声音很轻，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一步莲华握紧了手中的白玉天珠，心底的黑影同他一道陷入沉默，思索片刻，一步莲华睁开眼，看着九祸正色道：“吾今日既未见你造杀业，便不会贸然对你出手，但日后若被我见你残害正道中人，我一定……”说到这里，一步莲华闭口不谈，接下去的话他相信九祸明白。

　　听他此言，九祸嫣然一笑，仿若春花始绽，冰雪初融，明艳不可方物，低声道：“就知你会这么说……你若不这样，便不是一步莲华了。”

　　“九祸……”一步莲华看着她，昔日孜孜以求，牢记于心的经卷典籍忽然变得轻飘飘的，纷纷在天上打转，却没有一句合适的话能落到他心里，让他想不到一句恰当的话来回答九祸——博学多闻的尊者，再次在同一名女子面前词穷起来。就连时常扰乱他心的黑影，这次也难得地没有嘲笑他，反流露出同他一样的无奈与沉重。

　　一步莲华心里传来一声叹息。他从怅然中抽离神思，对九祸道：“众生皆有佛性，魔亦然；佛渡众生，亦渡魔。九祸，你……”

　　“吾明白，尊者，请了。”九祸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目送她渐渐走远，一步莲华忽有些不安，他敏感地察觉到，九祸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自己方才劝魔界退兵时，她面露苦楚神色，似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吞下的是魔界的秘密，还是战斗的结果？

　　一步莲华此时，只盼魔界能就此退兵，不多造杀业，贻害苍生。

　　九祸走了一段，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一步莲华，见他也看着自己，她立刻转过头，一刻不停地离去了。冷风拂过，吹熄她心底几点半明半暗的小火花。她明白，自己与一步莲华之间不仅隔着立场，隔着佛与魔的身份，更有魔界众生的前途命运，这是一条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

　　佛爱众生，魔亦有他爱的生命，魔龙断层若成，万千鬼族子民将漂流异界，堕入死亡。魔界现在已无立锥之地，若不寸土必争，等待他们的必是毁灭与死亡。若说之前魔界对道境的侵略与骚扰还是开疆辟土的得意之战，现在的大举进攻，已是困兽之斗，是不得已而为之——魔界已无路可退。

　　这些你都不知道。

　　九祸眼底微热，她突然明白，九峰莲滫上的那轮明月，再也回不来了。

　　苍身负怒沧琴，手凝道诀站在法阵中央，将力量缓缓灌注阵内，道道灵光从他身侧流过，直冲天际。封云山顶的法阵既是玄宗象征，也是力量根基所在。维持法阵是一件极辛苦的工作，即便强大如他，坚持数日下来，也有了些许疲惫感。

　　圣尊者已率圣域诸人赶来道境援助，蔺无双也为自己分担了部分任务，让他能全心维持法阵。自魔界突袭玄宗，至今已进入第十天，战况渐渐转好，玄宗不像开头那样疲于奔命，对魔界的攻击摸到了规则，并进行了有力的反击。但让他不安的是，魔界在玄宗与圣域联手之下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攻势愈加猛烈，大有背水一战的气势。

　　“魔界对道境势在必得，以前也是如此？”昨日，蔺无双问。

　　“不……”苍摇摇头，陷入沉思。局势已开始逆转，公平而论，魔界刚经历天灾，失去战神，最为骁勇善战的鬼族也无一人出战，现今战力绝非玄宗与圣域联手可比，魔界明知不敌，为何还要进军？

　　“弦首，且休息一下吧。”见苍辛劳多日，为他护阵的翠山行不禁劝道。苍摇摇头，凝神思索一阵，问：“翠山行，四奇战况如何？”

　　“大捷。”翠山行躬身回答：“四奇战况顺遂，赭杉军已击退魔军，继续往北追击中；紫荆衣镇守西侧，防线稳固；金鎏影三战连胜，已攻至东去数百里的清源峰附近，魔军望风而逃。”

　　很顺利。苍点点头，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是否过于顺利了？突然闪出的念头搅动他心中沉淀的不安，想起一事，苍问：“救援在魔界突袭中伤亡的玄宗同修之事，进展如何？”

　　“据赤云染回报，西、北两边的救援已完成，金鎏影主动接过了东侧的救援任务，结果还未回报。”

　　苍心里一沉，金鎏影……虽不愿作此设想，但他不得不承认，金鎏影与自己，甚至与整个玄宗之间，似乎正被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阻隔开，在墙的背后，金鎏影走向了哪里？苍知道他的心结在何处，他更知自己身为玄宗未来的主事者，绝不允许放弃公正以成全同修的偏执。思考片刻，他向翠山行吩咐：“ 替吾镇守片刻，我去面见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