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织香录》六欲浮屠

9、第一章 人言9

　　这丫头牙尖嘴利，满身刻薄。迎香骤然听到这般污言秽语，心头急怒，耳畔嗡嗡乱响，抬手指着她，指尖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

　　“你也配说‘我们’？贱货，再不走，真想被打？”丫头一声娇叱，提起门边的棍子，如撵野狗般朝她打来，迎香心下恐惧，转身便逃，那丫头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罢手，指着她远远骂道：“不知羞耻的下作娼妇，累我要打水来洗地！”

　　迎香满腹惊惶，胸中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顾不得仪态，迈步朝家中急急奔走。四周仿佛都旋转起来，化作纷纷乱乱的人言，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正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自从来到桂川县，她一直与人为善，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曾做过半点亏心事，谁知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般，硬将一个清白女子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个孤女，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渐渐感觉眼中焦热，头重脚轻，此前未痊愈的病症似乎再发作起来。一口气奔到巷口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只余她一人孤单站在此处，更显得孤寂无援。迎香四下张望，眼神有些涣散，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想着自己怎么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正思索间，前面走来一人，见她呆立在此，不由愣了一下，犹豫片刻，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她，不由一愣，抬头朝人看了片刻，才辨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道：“……朱姑娘。”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呆呆道：“朱姑娘。”见她似乎不太对劲，菡萏有些担忧，又不放心走开，碍于流言，又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一时有些尴尬。

　　她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盈盈白雪中，眼前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迎香呆呆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她脸上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着的花蕾。“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着：“今日真是标致。”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都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迎香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这株红莲正看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间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似乎都苏醒过来，纷纷朝她身边围拢，就像那日大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那般。各种声音在她耳畔此起彼伏，像有无数人正围着她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形成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忍不住想同她多说两句，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又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仍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秋日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整个人都木了，越发头晕脑胀，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人物，菡萏喜悦的话仿佛飘在天边，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里酸楚难言，说不清到底是恨是悲，或者是茫茫的空白。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熟悉，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的模样，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朱菡萏又说了几句，迎香却全然未听得，只见她嫣然一笑，扶着小丫头慢慢去了。迎香默默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朱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凝神看了许久，似乎想从虚空中看出什么道理来。渐渐的，她似乎已被冻结的脸上终于露出凄然神色，朝着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问：“朱姑娘，你为何不谢我？”

　　你为何不谢我。

　　迎香转过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东西。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便初来咋到，也不会对城中流言一无所知，前次菡萏叹她不计较流言为她抄写经文，她说不知，其实只是装作不知，免得给菡萏添难过罢了。如此说来，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涡中就对自己避如蛇蝎，已是还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没有来到桂川，若自己不这般引人注目和嫌恶，菡萏怕不会那般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谢她，她反倒更伤心。或许，世事总是喜新厌旧，连流言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