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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闲梦江南梅熟日(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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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连忙从板凳上弹了起来,急急迎上去,用帕子替她擦净脸上灰尘,带她来到周伯宁身前。
身上细微擦伤之处敷些三七粉即可,右臂上伤口略深,他深思了片刻,犹豫着说出还是应当用桑麻皮缝合,如此才能尽快痊愈。
只是眼前小娘子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他的提议,理由是女子身体不可叫外男看去。
周伯宁似乎对颇有些无奈,却又习以为常,只是点点头,尊重她的意愿,熟练地开了止血和预防感染的方子。
江菱将她带到帷幔后面,小心翼翼地掀开布料,有些布料已经同血痂粘连到一起,掀开时难免疼痛。
这个小娘子眼中虽然泛着泪花,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似乎习以为常。
江菱心下一阵心疼,用帕子为她轻柔擦净臂上血痕,敷上三七粉,那药粉方敷上去时应是极疼的,她却都一一忍了下去。
待江菱为她仔细缠好麻布,她向江菱礼貌道谢后,有些犹豫着问道:“娘子能否借我些皂角?阿娘本就有疾在身,看到血渍只怕要担心,我想在归家前洗掉,免得让阿娘担心。”
父母为子女担忧,子女又何尝忍心让父母为自己担忧。
江菱心下有所触动,随之生出了怜爱之情,欣然应下,引她走出帷幔,又找掌柜要了些皂荚,同包好的药材一同放到她手中。
她接过后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走到门口处时,忽然停下脚步,回眸对江菱说道:“早些日子在市集曾见娘子奏琵琶,春生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曲子,觉得非得是云上之人才能弹出来的。”
她垂下眼睫,接着道:“后来每度去往市集都未能再次得见,才知道娘子去了醉仙楼,那处不是平头百姓去得起的……”
江菱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子:“若是你想听,我随时可以弹给你听,只是今日未带上琵琶。”她思索了一下,“不若明日我去你府上可好?”
春生眼睛中闪着亮晶晶地光芒,可那片光亮转瞬即逝,她低头绞着裙摆似乎很是纠结,最后做出了抉择:“多谢娘子,春生住处哪里算得上是府,只是农户陋室,娘子从这里往北走,在净波坊东边第二户。”
江菱伸出小指,同她的小指勾在一处,“明日辰时三刻之前,我去找你,可好?”
春生点了点头,眼中再次染上了喜悦的色彩:“那明日我在家中等着娘子。”
话落,她转身渐渐走远,背影顺着微光下斜斜铺陈开来,在微雨中更显寂寥。
次日早朝,江菱背上琵琶,方要出门时,恰好看到难得穿了骑装的周伯宁,他背后背着强弓和胡簶。江菱有些惊讶,没想到周伯宁看上去一派书生气,竟然用的是强弓。
二人都有要事在身,略闲聊了几句后便互相别过。
梅雨季已近尾声,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声势浩大的蝉鸣和愈发遮天蔽日的树荫,天空亦不再终日为阴云覆盖,雨水渐少,地面也不再湿滑,如此终于可以再度策马长街。
不到两柱香时间,江菱便策马来到了净波坊,她利落翻下马,准备去寻昨日叫做“春生”的小娘子。
此处甚是寂静,想来应该是此处多为农户,日出而作,故而早早去了田间。
还未待她走几步,便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原是春生早早候在了门口,翘首以待。
江菱同她道了声安好,将马匹拴在门口,随她进了院子。
江菱先替她换了药,随后同她坐在长凳两端,一端江菱弹着琵琶,另一端春生满心欢喜地聆听着,眼中盈满了喜悦之情。
那眼中的喜悦,与江菱昔年幽州院内第一次听阿娘弹奏琵琶时何其相似,让她不仅有些晃神,指下险些弹错一个音。
一曲终了,她思索片刻,看向春生问道:“冒昧问一句,春生娘子可愿同我学琵琶?”
春生眼中光芒更盛,连连点头。
江菱照着当年初学时阿娘教她的,一一仔细教给春生,春生亦格外有天赋,学起来比之当年江菱不落下风。
江菱心下想再过几年,她或许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也说不定。
墨云间洒下夕阳金辉,木门推开,随之灰尘在千缕余晖中飞舞。
江菱回头,看到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双眼浑浊,盯着地面也久久无法聚焦,只得用树枝在地上摸索。
春生喊了句“阿娘”,连忙跑到门口去扶,妇人瞥了眼她的手臂,让她趁着闭市前去把昨日的绣品卖了,切记注意莫要冲撞了贵人车驾。
春生从屋中拿出绣品,出门前转头朝江菱一揖,声音明快轻松,夕阳微光映照在她中,熠熠生辉:“今日多谢菱娘子,明日娘子若有时间还望能再来教我琵琶!”
还未待江菱出声应下,妇人历声呵斥春生,叫她速去市集,春生只得垂下头,从速跑向市集。
江菱起身准备搀一搀,可妇人却摇了摇头,固执地拿树枝探着地面,缓缓走到长凳旁坐下,并示意江菱坐到她对面。
她皱着眉头,语气中还夹杂着些怒气:“春生不需要这些,娘子莫要引她误入歧途。”
江菱并不理解她的怒气,阿娘视琵琶如命,自己也视琵琶为平生最爱,实在不知为何被称作歧途,因此她有些疑惑:“娘子何出此言?我觉得春生在琵琶上颇有天赋,未来……”
妇人听闻此言,更加愤懑:“娘子莫不是想哄骗春生入乐户贱籍?还是把我们当作富贵人家取乐的玩意?”
“我并无此意。”江菱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春生或许……”
妇人并不想听她解释,直接打断道:“娘子可知春生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江菱摇摇头,才发觉她并未询问春生此事。
“昨日春生急着去替我卖绣品,冲撞了安国公府的车驾,被人推到了路旁的石头上,才伤了手臂,这傻孩子还想瞒着我……”她抬起久经日晒劳作、干枯如冬日树皮的手擦了擦眼角,“良民尚且算人,都遭受如此待遇,若是入了乐籍便是非人,古今下来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与其做达官贵人的玩物,不如在寻常人家安稳一生。”
“不以此为生,只当作一技之长如何?春生应当也乐意如此。”江菱试探着问道。
妇人顺了口气,接着道:“门口拴着的马匹想来是娘子的,养一匹马一个月的花销,足够我们母女二人一月吃喝还有剩余,想来娘子久居云上,与我们并不同路,更不理解我们,此等雅兴不是我们这种长在田间劳作之人有时间享受的。”
她做出送客手势:“娘子请走吧,莫要再来了。”
江菱垂下眼眸,心下千思万绪,像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不知该从何处梳理,她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告辞。
推开门春生正藏在门后的阴影里,也不知方才的话她听去了多少。
她牵着江菱袖口,带她走到僻静处,才垂着头道:“我不知道阿娘说话会那样冲,对不住。”
江菱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是我考虑不周,春生不用同我道歉,该道歉的反而是我。”
春生摇了摇头,从地上摘下一株金簪草,在衣服上将茎杆擦拭干净,将它放到江菱手中:“虽然不能报以金簪,但春生以此金簪草为谢礼,多谢菱娘子今日能带给我浮世一梦。”
江菱看了看手中金簪草,又看了看春生,有些犹豫:“若我出资助你,你可愿继续同我学琵琶?”
春生眼神忽的一亮,随即却摇了摇头:“阿耶是北伐突厥时战死沙场的,我自出生起就未见过阿耶,家中生计皆由阿娘操持。其实早些年并不捉襟见肘,只是近年赋税一加再加,生活这才紧迫起来,也开始做些绣品补贴家用,阿娘也因此熬坏了眼睛。我只有阿娘了,阿娘不愿的事情,我自然也和阿娘同心。”
春生抱着盛满绣品的筐子,对江菱一笑:“菱娘子,先告辞了,再不去怕是要闭市了。”
江菱拉着她的手,将她举到马上,随后自己坐到她身后:“现下跑过去只怕也来不及了,我送你一程。”
周遭景色迅速向后退去,到了市集绣坊后,江菱又将身上银钱交给春生,春生只取了几贯,说这些足够她们维持家计了,随后将其余全数退还到江菱手中。
江菱将春生送回后,在夜禁前赶回了周府,与不知同谁人家车驾错身时,护在怀中的金簪草被风吹落到马背上,绒羽四散,只留下茎杆。
江菱这次没有随手丢弃,反而将它仔细收入荷包。
推开府门,仆役将马匹牵往马厩,江菱拐入回廊,除池面略有森森波光外,旁处皆是黑暗一片,晚间后院没有一丝人气,像是个幽洞,让人毛骨悚然。
墙外又是一阵骏马嘶鸣,不久江菱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转头,只见周伯宁也赶着夜禁回到府中,连背上胡簶都没来得及解,其中箭身映着云间散落的幽微月光,泛起的寒光落在周伯宁眉间,衬得他更加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