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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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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始于赵玉真九岁这一年春日的某个清晨,他做小道士的最后一天。
前一日晚课时,舍不得放走的蚱蜢自他袖中蹦上了师父的脑袋,师父很生气,他因此受了罚,第二日天不亮,就背着竹篓拖着铁镐,被发配去后山挖笋子。
背篓几乎有半个他那么高,专用来挖笋子的小铁镐被他拖着,在竹林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印痕。
早春天气还很凉,春笋也没来得及破土,他并不懂得怎么从地面的裂隙里分辨何处是新笋萌发的蛛丝马迹,只是边赌气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沿途偶尔遇到两个窜出地面的笋子,就踹一脚然后捡起来扔进背篓。
观里新修了三清祖师像,按理大家都该高兴才是,但师父总看着是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赵玉真自觉并没有犯多大的错,不过是被迁怒罢了。他心里不服气,想着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头上的玄元观半点都不能看到,走到天都黑了他也不回去,走到叫师父着急起来,领着师兄们漫山遍野来找他。
身后玄元观的方向有阵阵惊鸟飞掠,凄厉的鸟啼与群鸟振翅的闷声搅在一处,遁入天边朦朦的云雾,都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稚嫩的双脚实际并不能支撑他想象中的远行,他觉得自己似乎翻过了一万座山头,其实不过刚到了后山的山脚下。
他扶着一棵棵修长的青竹,小心从一面斜坡上滑下,预备就沿着坡下的小路朝远方走去。
万顷竹林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起伏,千千万万竹叶摇动的簌簌声汇集,于是大音希声,成为同时间一样不引人注意却不改恒长的东西。
苍翠绿意漫进他眼睛里,薄雾和不时滴落的露珠沾湿他的衣裳和发丝,远望时,那茫茫雾气在小道尽头凝成朦胧的黛色阴影。
他在这一日第一次见到李寒衣。
朦胧的黛色阴影中渐渐具象出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一袭白衣,灰巾蒙面,手中一柄长剑。斗笠的沿压得有些低,看不见她的眼睛。
她脚步不紧不慢,虽提着剑,却不显出什么杀气,而整个人仍然似锋刃锐利,向前走时割破一片潮润雾气,轻灵缥缈得,仿佛第一次踏足人间的土地。
山间小径有行人路过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今日不同。
雾气自两边竹林向道路上漫溢,不寻常的气氛铺满了这条小径。只是小赵玉真目光被远处迎面而来的人吸引,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现。
直到李寒衣走得近了,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轻轻往道旁一扫,他下意识跟着她看过去,才瞧见这地方与往日的不一样。
这里道旁原本便立着一间小草屋,是赶山人修造,以便进山时落脚过夜。只是近几年不知怎的这小屋不见有人用了,风吹雨打败得厉害。
眼下这小屋一副略略修葺过的样子,说不上焕然一新,勉强算能挡挡雨,屋前还扎了一圈简陋的篱笆墙,顺便将本就长在此处的一株桃树也圈了进去。
最不寻常还是屋前的几个人。
一个老叟在树下劈竹篾,身后地上坐着一个不知是否满周岁的小孩,爬得满身泥,挂着泪痕,懵懵懂懂的,天真而无知地去抓落在地上的花瓣与竹叶。
另有一年轻女子在小小的院子里反复抖着几件衣服,半点不麻利地忙碌了半天也没晾出个成果。洞开的门里隐约还能瞧见一个老妇人似乎正炊饭的身影。
这一年九岁的赵玉真尚且是个孩子,他并未从中看出什么不对劲,只是想到按常理来说这家应该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主人,四口人在一间小草屋住是否太拥挤了些?
思量间,他接近了小院门口,老叟与那年轻女子不知为何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仔细打量他一身穿着。屋内老妪也起身,扶着门框缓缓出现在他视野中。
他一身大褂道巾,是再妥帖不过的小道士打扮,院中女子看了两眼便心下了然。她状似随意地擦擦手,便带着种熟稔的笑弯腰自晾衣绳下钻过,径直朝赵玉真走来。
眼看着赵玉真就要这么从小院门前平平无奇地路过了,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女子已到他身前,笑容极和蔼地对他道:“这一大清早的,跑去哪儿玩了?”
赵玉真根本不认得她。
不要理会这种莫名上来搭话的陌生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扭头想跑,那女子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捏住他下巴运力将他下颌骨错位了。
痛得要死,但他已无法发出声音,只在心里反复念着完了完了。
他现在确定是真的遇上了歹人,浑身的血几乎瞬间凉了下来。女子背对着身后远处的那个白衣过路人,将赵玉真小小的身影遮个严实,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点了他穴道让他不能动,而后几乎是拎着他往院中走。
老叟劈竹篾的声音显出一种均匀的节奏,一声一声不紧不慢,听在赵玉真耳中似阎王催命时的更漏。黛青薄雾笼罩下的小屋暴露出阴森的本性,直叫人觉得里面藏着十殿阎罗。
惊慌失措之余他有些没想明白,师父师兄以前吓唬他叫他不要乱跑时,就爱说附近多有“拍花子”的,拐了小孩之后就给卖得远远的。但师父师兄们没说这种勾当竟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行云流水地做了,一点都不遮遮掩掩,不远处就有一个人在呢!
他努力活动被点了穴后僵硬的脖子,想突破歹徒的遮挡将求救的眼神递给小径另一端那个神秘的女剑客,但没能成功。
女歹徒假装慈爱的母亲揽着孩子归家,其实紧紧将他钳制住。二人返回的身影与院中老叟错开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迅疾的速度撕裂他脑后的空气,徒留一阵寒意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之后叮当一声脆响,他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女歹徒身体一僵,已直直摔倒在地上。
细一看,两根做暗器使的银针穿透她颅骨,直入脑髓,人已死了。
赵玉真呼吸一滞,脑海中一片空白。九岁的孩子,生命中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死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叫他一阵头晕目眩。僵硬的身体仅凭自己已站不稳,他心提到嗓子眼,像被人使绳子吊在原地一般晃来晃去。
晃动间,他总算能瞧见小径那端的女剑客,她长剑已出鞘,先前被斗笠遮住的目光此刻正冷冷地往前方不远处注视。
往后的许多年里,赵玉真都还会不时梦见她此刻的样子,阴影中一双美丽但又极凛冽的眼睛。
但这个时候他只是被吓得半死,并且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扑倒、还正好要摔在那女歹徒的尸体上。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能选择闭上眼睛,用不看去抗拒这一切。
他并不知道在刚刚的瞬间里,那个白衣女剑客已与院子里的人结束一场生死交锋。
死去的女子先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一挡李寒衣的视线,让自己身后的老叟趁其不备射出暗器直取她命门。而她长剑出鞘格回暗器,顺手就给那两枚银针寻了个新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