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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了些。
      才过立冬,檐牙下那只黄皮仓庚便一刻也闲不住了。日头自是落得较以往早,然而入了夜却再难见对楼的灯火亮起。因他房里一向熄得晚,我还奇怪了一阵,依他这些时日下来的习性,课后无不是径直返回居所,自然,怕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
      除了师父却也不见他和谁亲近,即便是点去照料他的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很淡薄,时而问起往往连行踪都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这位小师叔待人倒是颇为温厚,既不爱差遣人也从不挑剔吃穿用度,甚者稍不留神,端的一壶茶就将整日应付过去了。
      而这点,已是我转悠出去藏书阁的习惯后方得知的。

      打从那会儿在角落里发现他,我便再没错失过他的踪影。似乎自上回领他去了头一遭,那人便整日整日浸在藏书阁里,有时兼且通宵达旦。此处因是师门重地常年无人叨扰,那些个看顾的学生寻不见他也只当他出个短门便将食水径自留在了房里,自然料不到收去的食盒常是那人隔日晨间才用罢的。
      当我撞见他时他就坐在地砖上,膝边一碟油灯,人已埋在零零散散摞起的卷轴堆里。面色很是倦了可一双眸子迎着灯火,乌色的瞳仁周圈泛出漂亮的琥珀色,碎在眼底竟比火光还澄亮。
      蓦地呆了呆,我没想过事到如今自己仍会为这般光景感到目眩。我恍惚明白了师父留下他的用意,可又尚觉得其中还有何处透着古怪——而那是我在未来十二年中都不曾明了的魔障。
      他并未发现我,直到贴近的黑影盖没了他膝头半幅竹简。
      那人循着影子缓缓仰起头,一脸惺忪。他慢腾腾地抬抬眼皮,显是没缓过劲儿来,那副吃力辨认着来人的模样着实无辜得紧。倒叫我一时哽住似的满腹嚼着话头却丁点记不起原先是想干嘛来的。
      我们就那么一高一低愣视着,静得诡异。于是我说出了大约这辈子最蠢的一句话。

      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除却园子间那堵院墙,藏书阁离我住处仅隔着一条水道,以往我从书院回房皆是走的曲桥由外围绕过去。现在午间若是得空,我就会顺道去藏书阁转一圈,而我每次去他必定都在,照旧窝在犄角旮旯,照旧一碟油灯一壶茶。
      为这,我没少说道他。无繇其人表里如一,实非顽劣不化骄纵恣意之辈,且总能将周身一切料理的停停当当,真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可于这点上他偏偏失了机敏似的,对这副躯体竟是比对任何事物都来得淡漠,似乎只要回过神来觉到自己尚活着,便够了。
      久而久之我也懒得说他,单是嘱咐饷人日后同我装两份在盒里,到了时辰我自提了去寻他。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藏书阁的地席成了我每日用膳的地方。
      无繇看书的速度很快,每回去我都能发现他身侧简牍的变化。
      我曾留心过他周遭垒的那些,文言系辞、说卦杂卦,确是周易。而自他手里泄了一地的,是内经。

      转眼已是无繇在这的第三个月。
      隆冬已近,庄里上下也相继忙活起来。每到年关便要循例举行的宴会,不仅是小圣贤庄,这是整个儒家的盛典。可说穿了,也就是场辩合会。于宗门大殿之上竞相示人,这一年一度的机会各地分院是绝不肯错过的。
      每年的这一时节,人言最是攻城掠地的利器。各家书院携着他们最优秀的弟子不远万里共聚一室,只为在来年门楣上添上最绚烂的一笔,而头角峥嵘的背后永远不乏暗流涌动。
      即便是我也免不了要闭门研习一阵——真要说徐州儒院那几个老头才是最难应付的——也正因是我,身为掌门师尊的弟子,才万不可在宗家地盘上失了威仪。
      这日恰好积了些批注待查,行至园门外,远远儿就能瞧见一道人影。连日来的积雪屯得厚了,那人半截腿都给没在里头,细看去他手里正捏着柄竹扫帚在扫堂下的雪。竹枝逾他三头,逮那人手里一划拉样子颇有些滑稽。进门时的素色长夹袄,他一向穿得很小心,此刻挽起了卷在裤腿上免得被雪水打湿。
      我拧了拧眉。无繇气质极淡,处久了方能品出味道来,可偏又不拘边幅,平日给人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书童。
      抽了他的扫帚,我牵过人便往外走。比起什么批注,眼下某些事才更为紧要。

      镇上的布庄儒家是老主顾。这是无繇来后头一回下山,他一路处在我身侧靠后的位置,不远不近地跟着,面上不出所料寻不到半点雀跃的意思,偶尔也会朝两边轻轻瞥上几眼。
      同掌柜讲明来意,我让到一侧由他去量,一面随手拣起布料来。忽觉有人来扯我衣袖,低眉一看他也正鼓眼看我,一双眼倒比来时活络多了。
      从我拉他出了藏书阁,一路上他都未问过我半句,当下似才弄明白缘由。
      不需要。他终于开口:之前添的衣裳足够,无繇以为大可不必。
      许是性喜安静,同他一道我总能松下心来,脸上粘的那些表情自然而然也就糊不牢了——虽然我本就懒得摆多少表情。两者的差别不过是前者再为生硬些。
      你不在乎,我还顾着师父门面呢。
      他抿抿唇角便也不再作声。

      待到跨出布庄,天上不知何时又已飘起了雪。街道两头虽已白蒙蒙地堆了寸把高可并不难走,难的是山路。越过小半截山林身后就开始传出细微的呵气声,用眼角瞥了瞥,那人膝盖以下几乎已被雪水润透。见我停下,他也止了步子茫然望来。

      我能走。
      臂膀上的人轻喝一声,音调微微地颤。
      我可不想错过晚课。别挣,快掉下去了。
      重量往我肩头靠了靠,那人有些无措地抓着我背上的衣料。
      单手还是有点吃力,我将人往上送了送让他可以勾住我的脖子,好在身前这家伙个头小,以我的体力抱他走完剩下的山路还算绰绰有余。

      你对药理感兴趣?我问。
      他扒在我肩上若有所思的沉了会儿继而点点头,估摸我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荀卿师叔在这上头颇有道行你要不跟他讨教讨教?
      环在脖子上的手立马紧了紧,这回仅使看不见也能觉出那人在努力摇头。

      暮色尚未沉尽,天地间唯有那一片雪洋洋洒洒落得翩然。
      无繇来的第三个月,我抓到了和他相处的诀窍。(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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