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拔刀》竹之禾

30、侍奴（三）

　　阿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竟忘了呼喊，也忘了躲避，就那么呆若木鸡地坐着。

　　她怀里的小狼察觉到了危险，嗷呜嗷呜地叫唤起来。

　　雄鹰置若罔闻，似乎不觉得这小狼崽是个威胁。它雪白的鹰翅扑棱着，鹰爪锋利一如弯曲的匕首，在暖阳下寒光凛凛，向着阿葵刺来。

　　在即将触到女孩儿头脸的一刹那，一只手臂凭空探来，像是格挡，又像是邀约。

　　邀约那白鹰到他臂上来。

　　阿葵自惊惧中回过神，呆呆地去看那手臂。
　　那是少年的手臂，臂上套着护腕，方才朝她俯冲而来的凶戾白鹰，此时正温顺地立在少年臂上，一双碧绿的眸子幽幽地开合。

　　“你倒学会自己捕食了？”少年笑道。他是在对那碧眼白鹰说话。

　　白鹰脚爪腾挪，寻到个平稳处站定后，便对着少年，昂起头来。

　　“好一只骄傲的白鹰！”少年仍是笑，他瞧了眼阿葵面前的食盒，问道：“还余下什么吃食？”

　　阿葵打开食盒最末一层，那一层是牛肉，不知是用何种法子烹制的，犹自带着点点血迹。

　　“原来你是贪吃这个啊。”少年又笑起来，他拍拍白鹰的脑袋，正待对阿葵说什么，瞥见一旁的十七，便改了口，对十七道：“你去取鹰食来。”

　　十七走后，他又对阿葵勾了勾手指：“拿块肉来。”

　　阿葵依言听从，少年方才救了她，她没法再对他生气了。

　　他个头很高，阿葵需得仰着头看他。她看到少年飞扬桀骜的眉眼，他在笑，臂上把着那只雄健的碧眼白鹰。雄鹰骄傲地昂着头，而少年也是一样的高傲。
　　她忽然记起来，记起在雪洞中，少年和白狼相斗，斩下致命一击时，眉眼也是这般傲气。仿在睥睨整个天下，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低下头来。

　　少年侧目向她：“想不想喂它？”

　　阿葵点头，说：“想。”

　　少年放低手臂，拍着那鹰的小脑袋，令它踱步到他小臂上。

　　如此，阿葵不需踮脚也能摸到那白鹰了，她将手中的牛肉递到白鹰口边，那鹰却别过头，神情傲然，似是对女孩手中的吃食不屑一顾。

　　少年道：“鹰和人不同，它只认一个主人，只从主人手里乞食，只吃一种肉食。”说话的时候，他望着阿葵，阿葵却恍然不觉，只是“哦”了一声。

　　少年忽的嗤笑出声：“放回去吧。”

　　这时，恰逢十七端了一盏肉糜过来，少年接过，手把着碗盏，去喂那白鹰。白鹰啄食着肉糜，不一时便吃尽了。

　　少年道：“吃饱了？”

　　白鹰似是听懂了，回之以婉转的鹰唳。

　　少年把手一扬：“去罢。”

　　白鹰振开双翅，飞空而去。晴空朗日下，雪白的身影绕着少年所在的放鹰台盘旋不止。

　　少年拿帕子揩净手指，躺回到椅塌上，枕着手臂，眯眼望着那鹰越飞越远的白影，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和落拓。

　　阿葵同他一起望着那白影，待它终于消失不见了，她开口说道：“鹰飞走了。”那白鹰雄赳赳的，羽翅美丽，是她从不曾见识过的美丽。她很是惋惜，惋惜少年放走了这样一只漂亮的白鹰。

　　少年却道：“它还会再回来的。”

　　这是他驯鹰的方式，不在鹰爪上束缚锁链，更不会将鹰禁锢在铁笼里。他只是在放鹰台上放置鹰食，鹰饿了，自会飞回，落上他肩头。

　　“你在北疆时没学过么？鹰是认主人的，你喂它吃食，驯养了它，你就是它的主人。它不管飞多远，饿了总会回到主人身畔。”

　　阿葵的确没有捕过一只鹰，阿爷倒是猎到过一只，但旋即就放走了它。

　　“在北疆，只有大贵族才能捕鹰，鹰是神明传信的使者，贵族把捕获的鹰献给神侍，神侍读出鹰的信，再传天神的话给大贵族们听。”阿葵道。这是阿爷教给她的话。

　　“神侍？那是什么？”

　　“神侍就是侍奉神的人，他们用血喂养毒虫，炼制成蛊虫，蛊虫可以用来治病。”阿葵道。

　　少年对这般异族的风土人情似是颇感兴趣，挑了挑眉，问：“神侍有这般神力？”

　　“是啊，神侍是约达神选中的，大贵族们把初生的孩子送到约达神庙，约达天神会选出神侍。”阿葵很得意，她懂得好多少年不了解的事情。

　　看着她脸上的骄矜，齐远忽的嗤笑出声。

　　阿葵瞧见了：“你不信我？”

　　“我不信有可治病的蛊虫，再者，若是真的有，为何贵族不用奴隶的血来炼制？奴隶和贵族，流的血总是一样的。”

　　阿葵微怔。

　　奴隶的血和贵族的血，是一样的吗？

　　这时，放鹰台下隐隐传来人声吵闹。

　　十七端着鹰食，几步踏上来，说道：“公子，表小姐来了，我教十二拦住了。”

　　阿葵往下俯瞰，果见宋娇萝和糖霜儿正在哭闹，十二挡在她们面前，宛如一尊庄严佛像。

　　齐远道：“来得正好，放她们上来。我正要找她。”

　　十七应了，朝下喊了一句，转回头来问：“公子，你找她做什么啊？平日不是最嫌她聒噪么？”
　　齐远转首，视线落在阿葵身上，阿葵心里忽的大跳的几下。她模糊猜到了他为何要找宋娇萝。

　　宋娇萝登上放鹰台，先看了看阿葵，对齐远道：“二哥哥，我来找阿葵玩。”见对方只是看着阿葵，她便挨过去，拉住阿葵的手。

　　齐远移目向她，冷不丁问：“你那日跑去马房做什么？”

　　闻言，宋娇萝向阿葵道：“你说给我哥哥了？”

　　“我没有。”

　　两人说话太急，说完才发觉，这是少年故意要引她们说出来。

　　“说吧，昨日马房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葵和宋娇萝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半晌，宋娇萝嗫嚅道：“二哥哥，我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得到少年的应允后，她便将昨日里的事一一说了。说到那圆头小马倌时，齐远皱了皱眉，打断道：“你怕那马倌做什么？”

　　不问倒好，一问之下，宋娇萝啼哭不止。

　　阿葵不知缘故，齐远也抱臂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哭。

　　过了一时，宋娇萝止住抽噎，道：“那马倌坏得很，因我小时得罪了他，他便常来吓唬我，我自小没了父母，没人撑腰，也不敢搅扰姨母……”

　　齐远颇觉好笑：“你在兰苑，和马房一南一北，你又不会骑马，连马房也难得去一次，如何能得罪他？”

　　宋娇萝见他不信，急道：“二哥哥，你不记得他哥哥的事了？”

　　“什么事？”

　　十七在一旁插嘴道：“他哥哥便是唤作马大的，前些年教齐国公给打折了腿，赶出齐府。不过，这同表小姐有什么牵连？”

　　宋娇萝道：“我和他才没有牵连。”

　　“没有牵连，你如何会得罪他？马大又是怎么回事？”

　　“二哥哥，我说出来，你会替我撑腰么？”

　　“你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自然替你罚那马倌。”

　　宋娇萝扭着手指，好半晌，才开口了：“那年上元节，齐伯伯来府里过节，府里一连半月，日日摆宴，下人们也有吃又喝。有一日晚间我吃得不耐烦了，叫上糖霜儿想去竹园里逛逛，才走到林子里，听竹舍里似有人声在哭。竹舍是客室，有客人来了才会住进去，平日里都是空着的。我听到那哭声低低的，以为是鬼魅，吓了一跳，糖霜儿拉着我正想逃走，忽然一个人影子飘过来，停在了轩窗边，竹舍内点了灯，那影子映在板壁上，好大好黑。我吓得跌在地上，动也动不了，这时候，糖霜儿怕得喊了一句，那影子便朝我们看来。”

　　“我不记得怎么跑出去了，只记得在竹舍外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马大？”

　　“是，我们碰上了马大，马大怪模怪样的，瞧了瞧我们，便进了竹舍。第二日，我去找姨母，姨母病了，我只好去找齐伯伯。齐伯伯问我看到了什么，我一一说了，提到了马大。后来马大就给打折了腿，赶出了齐府。”

　　十七奇道：“马大是在园子里侍弄花草的匠人，进出竹舍有什么不对？”
　　宋娇萝道：“许是他放什么精怪进了竹舍，吓到了人，才给赶出去的。反正那之后，不知谁说，是我冤枉了马大，才逼得齐伯伯下令逐他，那马大的兄弟就记恨了我。可我什么也不知道，二哥哥，那马倌吓唬我，还放马惊吓阿葵，他不是好的，你把他也赶出去吧！”

　　齐远问阿葵：“她说的可是真的？”

　　阿葵默默应了。

　　“这么说，你是为了救小狼崽才跑进马厩里？”

　　听到这话，阿酷还没答话，小狼在阿葵怀里叫唤起来，前爪乱蹬。

　　“为何要这么做？你在马蹄下，会给踩碎。你不知道，还是不怕？”

　　阿葵道：“阿爷教过我驯马。”见少年和宋娇萝都望着自己，似是在等自己再说些缘故来，她续道：“我不怕，在北疆，我有一匹马，我会驯马，也会骑马。”

　　她话音刚落，宋娇萝便拍掌道：“阿葵真了不得啊！”

　　齐远嗤道：“这有什么了不得？从今往后，你不准再骑马。”

　　“为什么不让我骑马——”

　　“没有缘故。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你是我的侍奴，只能听我的。十七，走。”

　　阿葵垂下头去，她心里很喜欢骑马，在北疆时，她几乎每日都在马背上驰骋。可这是帝都天启城，是齐府。在这里，她不再是能自由自在地骑马驰骋的女孩儿。

　　齐远带着十七走远了，待两人的背影消失不见，宋娇萝执起阿葵的手，道：“你不要伤心，骑马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带你去看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