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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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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驿马并,必放荡他乡。遇空亡并,则幼小无依。逢丧门,吊客并,父母必相继而亡,一生重丧迭祸,骨肉伶丁。”
苍蝇馆子,来吃的也都是不讲究的,桌角椅边尽可见吐下的牛羊猪的骨头,虾蟹的壳子,只一个忙到起飞的中年女服务员也顾不上彻底的清扫,溅落的汤汁弄得白瓷的地板上黑乎乎黏答答地,是食物的汤水混着人鞋底的脏污。大约连灰尘和泥土也知分辨人间的富贵与贫贱,这些类似城中村的地方,聚集了最尘灰满面奔波操劳的人,他们所踏着的土地,也比那些富丽堂皇的地方积攒了更多的泥灰。风吹过,地上就扬起黄土色的泥尘。童清跟着手机导航找到地方的时候,只听到嘈杂的人声中,算命瞎子清亮高昂的声音,唱曲似地报着他给范玉凤算出的命数。他伸着脖子张望过去,就看到一个穿着豹纹紧身衣和黑色皮短裙的女人,涂着大红色的口红,一张容长的脸儿,黑色的劣质假睫毛在下眼睑落下一小片灰色的阴影。她以一种异常专注的态度认真地倾听着那个穿着不伦不类的半中式衣裳的瞎子有节奏地唱词似地给她批着命数。
八字里注定的孤独命。父母无缘,婚姻无靠,无子无女,飘零异乡。
范玉凤听得连连点头,显然对八字命理之事是极相信的。然而这么被瞎子预言了苦而无依的未来,倒不见她面上显出些什么苦闷失望来,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般地坦然,仿佛她原本预期里的命运也就是这般凄苦无依的。
她认定自己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孤独命的女人。
“你得改个名。”瞎子和她说,“改了名,就改了命。”
“那就改一个。”范玉凤很爽快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向算命的倾过去。一种很具信赖与依托的姿势。
她周围围着几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姑娘,素着脸,穿着些很朴素的衣服,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她们隐秘灰色的职业,这些女孩的长相气质会让你想到任何一个勤劳诚恳的底层的妇女,那些很早就结婚,在工厂的车间里埋头工作,在重复的辛劳的一年年间飞速老去的女孩儿们。她们身段柔软,年轻的面孔里还带着一种动人的天真。
一个细高个儿,黑面皮,厚嘴唇的男人坐在边上,伸长了脖子朝童清招手。陈哥,童清依据斯坦利·米尔格拉姆的六度分隔理论,通过一层又一层的朋友关系,从高中时候一起打球的同学辗转联系上的混迹于河北燕郊最穷困地区灰色地带的某一号人物,也算是这一片龙蛇混杂,脏乱不堪的赤贫地带的一位“大哥”。他算是罩着范玉凤在流沙区开按摩房的男人,两个人间缔结了些稳定的“关系”。就是他放出话去,将这个小小的按摩房划入了自己的辖区,使得范玉凤可以在这片混乱拥挤的地段不受干扰地经营她的粉红生意。
童清在某一个昏昏然的雨夜,百无聊赖中看到电视机上播放的采访某个失足妇女的片段,那个长着丰润的圆脸蛋,脸皮上坑坑洼洼的,长着圆圆厚厚没有棱角的嘴唇的一脸老实相的妇女为了凑钱把犯了事的丈夫捞出监狱而选择了这个特殊的行当。她是认真地将这当做一个正经的工作,下定决心要服务好自己的客户,并以一颗工匠的心努力地反省自己在服务态度与技巧上的欠缺。这个面孔黑漆漆,嘴唇干涸、苍白、起泡的女人有着一种极温柔的女性气质,是为了早日迎接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因家庭而入狱的丈夫而操碎了心的一位贤妻良母。童清被电视上女人质朴温柔的气质所打动,他在这之前很难想象有人以这样一种质朴踏实的态度从事着这样的行当,仿佛她是在工厂里拧一个螺丝。他于是决心要写一个关于这些底层女性的故事。
他在一众嘈杂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范玉凤,她长长的,因涂满了化妆品而色彩鲜艳的面孔,一头烫卷了的棕色头发,很丰满的胸部和很细的腰。她灵秀柔软的女性气质几乎铺面而来,又带了一种那个阶层的女性特有无所畏惧然和一种在独自对抗命运的过程中逐渐培养出来的一种很不好惹的泼辣味道。
范玉凤正琢磨着算命的事情。算一次命,十块钱。改个名,再加上十五。她三十出头,之前结过一次很短的婚,辗转做过很多的生意,最终在去年的时候经人指点,在流沙区开了一家小小的按摩房,手底下也有几个姑娘。
这是童清第一次接触这个阶层的人。他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自己也从很好的一所学校毕业,之后在短短几年间流转过几个公司,做过广告策划、设计,也自己创业做过些没有名堂的小生意。他没有在这些生计中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那可以令这短暂而实际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生可以附着其上,令他快活,使他专注的一些事情。他转而预备从文字上找寻自己的生命所可以依附的东西。他被电视上的女性面孔所吸引,在这些被称为底层游民的人群身上看到一种异常闪亮的生命力,野草一样旺盛的能量。还有命运,苦难的,并不公平的无常的命运所予人的折磨和摧残。
这些东西勾动了他的心。
瘦得形销骨立的算命先生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一个巨大光洁而突出的额头,骆驼峰的尖削鼻子,一双薄得几乎没有的嘴唇。他的双眼深陷,眼窝处凹陷下去,在眼角堆出极深且粗得仿佛刀刻的鱼尾纹。
一张书写着贫穷和苦难的面孔。
“范明玉...范红玉...范玉清...范紫苑...”他慢吞吞地怀里掏出个卷着边儿的小本子,那只骨节异常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能给范玉凤改变命运的新名字。
“你挑中一个,拿毛笔在纸上写八遍,然后供到菩萨面前,上了香,再磕三个头。”瞎子说,“这个名字,就改好了。”
范玉凤就两只手捧着,很虔诚地从他手上接过那张能令她改命的宝贵而神奇的纸头。
一群女孩儿一个个地都在瞎子那儿算过了命。她们都信这个,且坚定地认为供香和烧金纸对改变命运的道路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令天上的神佛,地上的鬼差对其悲苦的命运投下慈悲的一瞥,松开那只扼住咽喉的巨大的手。
童清到得太晚了,错过了瞎子对这一些女孩儿们颠沛流离的命运的批语。
张哥和范玉凤介绍了童清。她正专心琢磨着手上的那张纸,对于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满身书卷气的男人毫无兴趣,只淡淡扫了一眼,嘴角拉扯出了一个虚假客套的笑。
他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也不属于会进店消费的那些穿着廉价的T恤或者衬衫,能花上十来分钟在100来块钱的嫖资上同她们来回讨价还价的男人。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文质彬彬的男人。
但依然是个男人。
范玉凤的眼珠在他身上转了转,她只消几秒钟的时间便对童清的身份、阶级乃至行事的风格做了判断。她觉得他于她的人生无益,也不会成为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