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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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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一排低矮的平房,窗户上安的不锈钢防盗窗在黄色的路灯的光下反射出冰冷寒凉的光。秋天的北京,风很大。呼呼吹过的时候,吹起那颜色暗沉的棉布窗帘,呼啦啦地迎风招展。不知有没有些刻意营造浪漫风情的考量在里头,这些短小的,纹理中具吃满了灰色尘土的窗帘布都选了淡粉红做底色,上面印了些很幼稚的图画,碎花啊,小狗熊啊...放在满是小朋友的幼儿园里很合适,在成人的地方见着,就显得廉价。
这样用了心的廉价感,往往能使人联想到贫穷。
范玉凤和陈哥管这叫“炮房”。这一排的平房都是他们租下的,大约五六间,给嫖客和手底下的姑娘办事用。
“你要不晚上就在这找个房间睡了,里面被子枕头都有。”范玉凤说,拿钥匙给他打开了一间房。那一大串钥匙,叮呤当啷地,在沉静的夜色里发出哗啦啦地一片清脆的响,“最近生意不好,房间也用不了那么多。”
房间里是很干净的,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小桌子。地是灰黑的粗糙水泥地,墙原本是刷的白色,现已刮蹭上了很多灰黑的印子。还有一只黑乎乎的大鞋底印,明晃晃地印在天花板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的杰作。
童清扫了一眼那张小床上同样是很廉价的烟粉红色的被子和枕头,摇了摇头。那床被子看起来软塌塌的,好像很潮湿,被面已经有些发黑。
“我来采风的,睡觉算什么事儿啊。”他说,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一股闷湿抹布的臭味,“我和范姐待一块儿就行。”
他讲话总是有一种很斯文的味道,带着很重的书卷气,像泡在图书馆里整日研究这那的什么学者。
范玉凤拿眼睛瞅了瞅他。端端正正的一张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连长相都是斯文俊秀的。
一张中上阶级里受过良好教育的脸。
所以有时候你不得不信中国传统的相面术。范玉凤见过很多动物相的人,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长得像河马,像猪猡,像□□....光看脸就知道的粗鲁和低俗,满溢出来的愚蠢和浅薄。这些负面的人物特征,直接而浅白地长在了他们的脸上,昭告世人面孔主人的人生底色。而那算命的厉长征,天然生就一张贫苦的面孔,从他瘦骨嶙峋的脸上就知其饱受长期贫穷的折磨。
她自己的脸嘛...长而且大,用面如银盆来形容也不为过。很久以前,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是个年轻而天资有限的艺术生,在三流的美院里昏昏然度日,画着些不明所以的抽象画,成天做着一飞冲天的黄粱梦。那个在艺术领域永远也不会有出头日的青年曾经说过,她长了一张妓女的脸。妓女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很难说。那个时候她还在做小商品生意,并没有投身于这一世上最古老的行业。据那个男生说,一如罗丹的《欧米哀尔》,伟大的艺术家所描绘的那些贫苦而饱受摧残的老妓女们并不需要额外的注释来披露她们的身份,观者在看到艺术家用画笔或刻刀描绘的那张面孔的同时便会心有灵犀地意识到作品人物的身份。这并非一种□□或者下贱,而是长期从事性的活动导致的一种异样的衰老和疲惫,加之贫穷和生活中其他数不清的苦难的摧残。
美术生说范玉凤亦长了一张很妓女的脸。她听后朝他脸上唾了一口,两个人在出租屋狠狠打了一架。
互殴,她把他揍出一大管鼻血。
谁想数年后,美术生的预言竟然成真。
他没有美术的天分,倒可能有些相面的天分。范玉凤想。
按摩房的店开在离炮房5分钟步行距离的一个路口。边上是一个杂货铺,还有五金店。这时候具已锁了门,黑洞洞地,只有按摩房还开着门亮着灯。
像一片黑的世界里唯一亮着的那盏照明的灯。童清想,为这很不恰当的想法感到好笑
。
按摩房里的装饰好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理发店,除了没有装上那一排排理发用的镜子。时代的发展,文明的进步,经济的腾飞好像都没有影响到这个地方。它还是这样的落后。
落后且贫穷。
一张长长的沙发,边上几只黑色的小板凳,正对面摆着一个小小的彩色电视机。里面正放着一个什么都市情感剧,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姑娘挑的。踩着恨天高看起来就没有什么智商的精瘦女演员穿着高定西装硬拗职场女强人,昂着头一扭一扭地走在夜色中的上海南京路。大概她意识里的职场女精英都是这般模样,画着最精致的妆,踩着高跟鞋走得仿佛T台的模特儿。
冒着股傻气儿。
姑娘们坐着,一边吃瓜子,刷手机,看电视,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天。瓜子皮时不时地落到地上,很快就积起小小的一堆。
电视里,饰演男主角的是个正当红的小生,童清并不认识,只记得自己十六岁的小侄女儿非常迷恋。长得一米八的高个儿,瘦得弱柳扶风,穿短裤的时候露出巨大的膝关节,小腿比女孩子的大臂还要纤细。他这时候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举着一只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反射出亮眼的光的巨大的水滴形状的钻石戒指,在和女主角求婚。很高级的西式的餐厅,远镜头里站着穿着西服的彬彬有礼的侍应生,蜡烛的火苗跳跃闪动。男主角开始述说他对婚姻的向往和自己一颗真诚的爱人的心。
几个女孩子看得哈哈大笑起来,在沙发上滚做一团。范玉凤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冷冷笑起来,在眼角堆出细细的鱼尾纹。
“尽是骗小姑娘的。”她道,摇了摇头,“呸”地往手心吐了口瓜子皮,又歪着嘴儿嚼了嚼嘴里的瓜子仁。
这让童清联想到高中同学和他说过的游民文化,这些挣扎于温饱线上的底层的“游民”并不信仰婚姻。
他们坚定地认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男女间因性与爱而产生的连接是如此的不可靠,在婚姻这浅薄的合作关系,一遇到风吹雨打便要拆了伙儿各自纷飞。
朋友,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们不信男女夫妻之情,却相信友谊情比金坚。
那一种江湖上所谓的义气。
“你记得,上次来我们这儿的那个爱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男的。”范玉凤道,“下班回家买菜的路上都要过来找个女的插一下。”她两只手比了一个非常粗俗的手势,不屑道。
“他半道上还给他老婆打电话呢。”大约是接待了这位男士的姑娘接话道,笑嘻嘻地,“什么‘亲爱的,快到家了’。”
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外面夜色沉沉,只按摩店的灯光照亮店前一小块的路,也是嶙峋的,尘灰间布满了细碎的石子。
他想她们的心大概也是黑色的,已被这世间的脏污塞满了。看出去,这人世间俱是黑漆漆的一片烂污泥。
这些年轻的女孩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