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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冲喜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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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快来人啊!我闺女摔下悬崖了!”
林惜染蜷在刺藤丛中,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踉跄扑向崖边,满脸惊惶地呼救,引来一群衙差围到崖边往下面看。
“挂在崖下横生的枯枝上了,一动不动。”有衙差探回头说。
“晦气!”老衙役啐了口浓痰。
徐氏突然抓着崖壁藤曼,就想顺着崖坡往下爬,“我要去救我闺女。”
“快抓住这作死的老货!死了一个不算,还想再搭一个?”老衙差呵斥,两个衙役拽住徐氏脚踝往回拖。
忽然,山林中鸟儿惊起一片,奔命似地四散飞起,一群雄鹰在头顶低空盘旋,墨色羽翼掠过头顶。
老衙役望着盘旋的鹰群冷笑:“这是闻着血腥味了,罢了,这人也不用救了,倒省了埋尸的功夫,不出几日就只剩一堆白骨。”
皂靴碾过徐氏无力抓狂的手指,老衙役恶狠狠警告,“再疯,便扔下你去作伴!”
“启程,启程,咱们在太阳落山前要赶到白芦渡码头,这都耽误了多长时间了……“
林惜染蜷在刺藤丛中,一动不敢动,直到看到远处官道上,母亲跛足的背影渐渐缩成黑点,与押解队伍一同消融在远方,她才敢轻轻转动僵硬的脖颈。
山风掠过她沾满泥污的面颊,泪水冲开她脸上血污,原来自由,是阿娘用孤注一掷的冒死风险为她争来的。
林惜染贴着榉树又等了半柱香时辰,直到暮色浸透林间每片叶子,才敢挪动僵直的腿。
她找到一处溪流,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梳理好乱草似的歪斜发髻,整了整身上那套死人衣裳。
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农户家小娘子的模样,不至于被沿途中遇到的农户所怀疑身份。
时间紧张,林惜染沿着官道上的车辙印,加速了脚步,去白芦渡,目送阿爹、阿娘和阿兄最后一程。
林惜染一路追随到白芦渡码头,远远看着衙役们推搡着囚徒登船,衙役盘点着名册。
铁锚破水,帆索升起,白帆吃满了东南风,承载着囚犯们的漕船启程了,直至化作一个黑点。
她知道,这是去岭南的方向,沿着大运河往东,然后驶入浩瀚无边的大海,向南一路航行,直至那遥远的舆图上的最南边。
林惜染蜷在岸边系缆石旁,看自己的泪珠砸在地面上。远处酒肆飘来琵琶曲“去国三千里,南荒无故人”,却不及此刻她喉间翻涌的呜咽凄楚。
“嘿哟——”扛夫的号子声中混着乞丐破碗的叮当声,码头上各色人员混杂,不适合小娘子逗留。
残阳将漕船桅杆拉成长长的鬼影,林惜染攥着襦裙下摆疾走,余光瞥见有不怀好意的汉子尾随,浑浊的喘息声越来越近。
她突然想起流放路上见过的野狗——也是这般垂着涎水尾随将死的囚徒。
她不由地攥紧手心,必须要在天黑前找到住处,不然,黑夜可以掩盖住这些坏人一切罪行。
她一个年轻姑娘家,没有独立生存能力,极有可能会遭遇难以预料的劫难。
“哎呦,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没法活了。”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妇人的哭嚎声。
林惜染顿住脚步,侧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妇人坐在岸边,双手拍着大腿,哭天抹泪的。
“中湾沉了条船……”瘸腿乞丐啐着瓜子壳,“怕是都喂了龙王。”
旁边卖炊饼的接茬:“听说是接买来的媳妇的,人牙子和媳妇都没接到,估计凶多吉少了。”
“死了没?”围观人群中有人探头问。
妇人止了哭泣,回头冲着那人气愤吼道:“烂舌头的杀才!”
林惜染浑身一震,记忆里母亲临别的嘱托突然炸响:“白芦渡……沉船……冲喜……”她踉跄着拨开人群。
“娘!”这个字滚出喉咙时带着颤抖,她向妇人伸出手,“船翻时……我抓着一根浮木……”
妇人一个怔神,浑浊的眼珠倏地亮起,龟裂的手掌死死钳住她手腕,而后嚎啕着将她搂进怀里:“是我的新媳妇吗?唉,唉,咱们回家。”
围观人群响起嗡嗡议论,林惜染借余光瞥见跟踪的汉子啐了口唾沫走远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今晚住处有着落了。
待回到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青砖小院,上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东厢房纸窗透出昏黄烛影,妇人闵氏转身对身后的林惜染说,“这就是我家大郎祥哥儿的屋,你俩今晚就成亲圆房。”
进了上房,闵氏坐在榻上,示意林惜染坐下。
林惜染上前一步,肃身磕头,认真见了礼,这才坐到闵氏身边。
闵氏怔愣了一下,盯着小娘子交叠在膝头的纤手,突然眯起眼。这般行礼的姿势,是官家小姐才有的做派,这姑娘的出身……
托人牙子外面买个媳妇,一般都是买穷苦人家养不起的,或是中途拐卖来的……
先冲喜再说,唉,冲喜最重要。
闵氏忙把思绪扯回来,一迭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是哪的?家里都有什么人?”
“阿染,十五了。”林惜染捏着衣角轻声答话,腕间勒痕被粗布磨得生疼。
老妇突然伸手撩开她额发,指尖按在结痂的伤处:“这伤?”
“落水时撞的。”林惜染偏头躲开,顺势揉了揉太阳穴,“我……掉了水……有些事情记不得了,头还痛着。”
“你也是个命大的,是个有福运傍身的,希望你的这份运道能带给我家祥哥儿。”
“大郎现在命悬一线,只靠一盏长明灯吊着,算命先生说了,需冲冲喜,兴许能把他的魂拉回来。”闵氏絮叨着,想了想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林惜染哪见过这般诡异的事儿,从前也听说过冲喜,从来没想到这事儿有一天落在自己身上,况且阿娘临别的嘱咐里特意提过‘冲喜’,她点点头回应着妇人灼灼的目光,算是答应下来。
闵氏带着林惜染进了厨房,端出来温在锅灶里的剩饭。
半天没有食物进肚,饥肠辘辘,林惜染捧碗的手抖得厉害,粟米粒粘在唇边都顾不得擦。
这是流放以来头回尝到热食,虽是农家粗茶淡饭,却比牢饭甘甜百倍。
“慢些吃……”老妇嘴上劝着,眼睛却盯着她吞咽的喉咙。
林惜染故意让汤汁顺着下巴淌到前襟,果然见闵氏眉头舒展——官家小姐断不会这般粗鄙。
闵氏点上柴火,烧了锅热水。林惜染洗漱沐浴后,绞着滴水的发梢。
“别说,倒是副好皮相。”闵氏挑灯细看,烛光为少女镀上层蜜色,颊边水珠滚落颈窝。
闵氏一惊——这般容色,合该是画屏里的仙娥,怎会沦落到白芦渡?
闵氏回屋从樟木柜子里取出一套干净衣裳和一套中衣,送到林惜染手上,“看你衣裳也脏了,先替换上这套。”
林惜染感激地双手接过来衣裳,布料触到指尖的瞬间,她险些落泪——这是流放以来头回碰到洁净的棉织物。
细看这套衣裳,能辨出袖口绣着缠枝纹,针脚虽已发黄,仍能窥见闵氏当年少女的心思。
她正愁没有衣服替换,此刻终于能摆脱那套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了。
后随闵氏进了东厢喜房,说是喜房,其实没有什么喜庆的布置,只是点亮了两根大红喜烛,将斑驳的墙皮照得纤毫毕现。
这个家不怎么富裕,可以说是清贫,屋里没有多少家具添置,布置简陋。
床板上只铺了一床竹席,上面躺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闭着眼,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被面上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起伏,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游丝般的气息。
“为了给大郎看病,家里的银子都花光了,二郎戍边五载,捎回的军饷,都填了药罐子,刚够给祥哥儿买参须吊命。”闵氏突然苦笑。
她给大郎掖了掖被角,对着虚空呢喃:“那年漕船沉了三十担绸缎……他爹攥着当票跳了白芦渡,我抱着三岁的安哥儿解下房梁白绫时,祥哥儿正发着高热说胡话。”
烛泪顺着烛台沟壑蜿蜒,闵氏续道:“现在虽能收到二郎军队发放的军饷,但好几年没有安哥儿的消息了,如果祥哥儿再有什么变故,九泉之下我哪还有脸进穆家祖坟?”
穆大郎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没有意识,林惜染自己完成了三拜,这堂就算拜过了。
闵氏在火盆里烧了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床头案上的长明灯倏地一晃,闵氏浑身一颤,她死死攥住林惜染腕子,“今夜你守着他!长明灯千万不能灭,若是……”后半句碎在哽咽里。
林惜染看向床头,一盏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她大着胆子走过去,不知心里怎么想的,伸手探了探穆大郎的鼻息,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太困了,林惜染守在床边,卧在床前的脚踏上,眼睛一闭,呼吸很快绵长起来,沉睡了过去。
更漏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林惜染猛然睁眼时,两根喜烛淌着红泪,火苗忽暗忽明。
她盯着墙上扭曲的烛影,忽觉后颈汗毛倒竖——那团黑影正随着不存在的风诡谲蠕动。
是哪里有风吗?
林惜染攥着衣襟挪到榆木窗棂前,发现窗关得严严的,没有风吹进来,封窗棉纸也糊得严实,分明是密不透风的夏夜。
可是那烛光为何摇晃?
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林惜染猛然回头看向床头的那盏长明灯,那点黄豆大的幽光正蜷缩成暗红色。
“别灭……”林惜染踉跄着扑到床前,掌心拢住灯盏的刹那,最后一丝青烟从她指缝间逸散,带着余温的铜座烫红了虎口。
“嗬……”气流穿过枯叶般的声带。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胆怯地看向床上的穆大郎,凹陷的面颊泛着灰白。
林惜染颤着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指尖触到冰凉的鼻尖,不再是微弱的暖意,而是山涧冷泉般的寒意。
当确认那片死寂的瞬间,她仿佛被毒蛇啮咬般缩回手。
两日内第二次,死亡黏腻的气息缠上她的咽喉。
“救命!”嘶喊冲出喉咙却化作气音。
她手脚并用地爬向门扉,那声撕开裂帛般的尖叫,刺破了小村庄浓夜。
闵氏跌撞着冲入屋内,第一反应就是直奔床前去看儿子,颤着手掌按在儿子凹陷的胸膛——那处再也不会起伏了。
“我的儿啊——”闵氏整个人已如断线纸鸢般跌坐在地上,和同样瘫坐在地上的林惜染互拥着痛哭起来,“我祥哥儿没了,我的儿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你这一走,可让为娘怎么活啊!”
村里相邻的几户人家,听到哀嚎声,次第亮起昏黄光晕。
王老汉趿拉着露趾布鞋最先跨进门槛,手中油灯照见床上情形时,烟袋锅子啪嗒掉在青砖地上。
陆续涌来的乡邻将逼仄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叹息在药味未散的空气里发酵。
不多时,陆续有邻家婶子、叔伯的过来了,也是连声叹息,宽慰着闵氏节哀顺变。
东方泛起蟹壳青时,公鸡抻长脖颈啼破晨雾。
这一夜浑浑噩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林惜染,有些手足无措,她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她看到邻里乡亲的大娘婶子搀着虚弱的闵氏坐到榻上,给她顺着气,粗瓷碗里的红糖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闵氏哭肿的眼。
刁婆子眼风扫过林惜染纤细的腰身,对闵氏低声道:“这新媳妇冲喜也没完成,这买媳妇的银钱总不能打了水漂,不如再把她嫁出去,赚回彩礼钱,把损失补回来。”
赵大娘凑过来点头称是,撺掇着闵氏,“多齐整的小娘子。”尾音裹着算计,“西村张屠户刚死了婆娘,愿出两头猪崽……”
“胡家沟的鳏夫也攒着棺材本呢,上月还托我说媒呢。瞧这小模样,怎么说也值八贯钱。”刁婆子伸出肥腻的手指比划着。
林惜染越听越恼,昨日她还是“新妇”,今朝已成待价而沽的牲口,原来吃人的不止岭南瘴气,还有这穷山恶水养出的豺狼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