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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016章|大隋密使 ...

  •   李靖跟着舅舅随军迁移,女子相对见得少些,但男子见得太多。军中男儿,多英武之气;官家男子,书卷气浓厚。特别是大哥李端,雄姿英发,骑□□绝,隐然有舅父之风,一直是李靖崇敬之人。在大哥面前,他总是有些胆怯,常常不敢与其对视。然而面前这位公子,眼中有说不出的深幽,如渊如海,神秘莫测;乍一看脸色苍白,但清秀的眉毛、挺直的鼻子、仰弓似的嘴唇,把与生俱来的孤傲烙在脸上。
      相对大哥,李靖觉得这位公子更有国士之风,但李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他。
      高盛道不顾身体虚弱,简要讲了自己遭遇。这位相爷公子现为著作郎。其时著作郎属秘书省,官阶从五品。韩擒虎曾对李靖讲解本朝官制,著作郎看似无权,实则品秩很高,非当朝权贵子弟不能入职,升迁或外放州郡成为主官者为数不少。其时杨坚尚未创立科举制度,选仕仍主要由贵族或高官推举,自是“近水楼台”。高盛道是左仆射高颎长子,年纪轻轻位列从五品并不稀奇。
      高盛道自述,他受皇帝密诏,作为特使南下,意在与陈国交好。他先是到了巫峡,上山拜谢巫山渔女,但被神奇石阵阻碍,只能见到婢女,留了父亲送来的谢礼。原来,就在两年前,高颎率兵与名将尉迟迵在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境内)决战,夜间突遇敌方偷袭,只身一骑突围逃至荒野,追兵中有尉迟迵收买的江湖刺客,眼看就要丧身剑下,恰巧巫山渔女云游至此,击杀刺客,救出高颎。高颎回营,大败敌军。高颎亦因此功,被杨坚视为开国元勋。因此,高颎借长子出使陈国之机,让其顺途拜谢巫山渔女,也在情理之中。
      高盛道未能访得巫山渔女,便乘船东下,到了江州地界。不料在长江之上遇到水匪,杀了他的随从,劫持到江州船行而来。“在下被劫之后,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语,连耳孔也被塞住,全然成了瞎子、聋子、哑巴。”讲到此处,不住摇头,“说来惭愧,家父曾请武师教在下习武,然而在□□弱多病,一心修习经史,且以为武人粗鲁,国家更需要文臣效力……如今看来,若在下会个三招两式,岂能让区区匪人得逞?”
      巫山渔女道:“高公子,武功一道本是末节,不必挂怀。你被劫持之后又经历了何事?”
      高盛道叹息一声:“在下被劫之后,五名随从被杀,之后便被绑到此处。不怕女侠笑话,我连便溺之事,也不能作主……”李靖这才发现,这锦衣裘服的高公子,袍服下隐隐透出臭味。
      巫山渔女道:“木生,扶高公子入内更衣。”
      顾木生领命,扶着高盛道进入后院。
      巫山渔女看了一眼谢康途,低声道:“谢船主以为如何?”
      谢康途道:“我看这位高公子不是冒充,况且女侠相救高仆射之事,天下所知之人极少。只是……高公子出使陈国只带五名随从,算得上轻车简从,许是带着秘密任务,不愿大张旗鼓。然而这等任务,寻常盗匪如何得知?又为何专门劫他到船行而来?我江州船行虽非绝密之所,但铁八卦开启之法是船行代代单传,凶手如何得知?更为离奇的是,凶手故意将高公子放入密室,似乎算准了我等回到船行的时间,究竟欲意何为?”
      巫山渔女也想不通。
      此时,小阿月突然哭了起来。大概时间太久未进食,饿了。李靖连忙从小包袱里找了块饼,递给她。阿月却不接,哭道:“阿公……阿公要死了……”李靖定睛一看,原来谢康途只顾说话,连鼻孔里流出鲜血也不自知。
      巫山渔女迅疾点穴止血,对阿月柔声道:“阿月乖,阿月不哭。阿公不会死,阿公只是受伤了,很快会好的。”李靖见她冷若寒泉的眼眸里暖流涌现,心头一震:同样是极美眸子,巫山渔女只有见到孩童时偶露柔情,而萧美娘柔波荡漾的深处却有刺骨的寒意……
      此时高盛道已同顾木生回到厅中。他将已经污秽的衣衫换去,貂裘仍作外衣,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他向巫山渔女一揖:“此间若无差遣,在下还得赶赴建康——圣命在身,身不由己,请女侠鉴谅。”
      巫山渔女起身道:“高公子好走。若非此间有事,我当派木生护送你到建康。公子遭遇匪人,虽有惊无险,但身份贵重,不可再涉险境,让令尊忧心。”
      高盛道展衣下拜:“多谢女侠恩德。女侠救过家父性命,对高家有再造之恩。他日若有差遣,盛道必戮力而为。我这就去江州府衙递交官凭,江州刺史自当派人护送,请女侠不必挂心。”说罢,起身出门而去。
      待高盛道出了院门,巫山渔女嘱咐顾木生再入密室,取了黄金钱币,为死者操办后事。其时佛教在中国盛行,仅江州就有宏安、广化、普惠三座寺庙。广化寺离得最近,就在浔阳江头。顾木生按谢康途指点,到广化寺请僧侣为船行死者超度,再就近雇人协助选购棺椁、购买墓穴,按当时风俗料理后事。
      顾木生走后,厅中陷入沉寂。巫山渔女久历江湖,但属行踪无定的云游侠客,与江湖豪杰向来少有接触。相救高颎,纯属巧遇。她对杀人一事倒不挂怀,只是对高盛道离奇出现百思不得其解。
      李靖喂完阿月和孤星,见谢康途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就对巫山渔女道:“女侠,我料这位公子不会走远。”
      巫山渔女一怔:“小兄弟快说。”
      李靖道:“高公子离开时,左顾右盼,似乎在盼二位挽留。他自称被匪人绑架至此,除了内衣有些污秽,神色极为恬然。若真被匪人劫持,多少有些狼狈才是。再者,他称久未进食,却步态稳健,有违常理。因此,依我浅见,高公子多半在说谎。”
      巫山渔女笑道:“想不到小兄弟小小年纪,竟能察微知著。”李靖第一次见她发笑,冰冷的脸如被暖阳照射,立时光彩照人,温情无限。
      谢康途睁开眼,微笑对李靖道:“小兄弟,其实女侠早已看出端倪。”见李靖一脸茫然,他接着说道:“高公子是何目的,目前尚不清楚。然而事实究竟如何,不能仅听他一面之辞。他是左仆射之子可能是真,上巫山拜谢女侠亦可为真,但是否身负皇命出使陈国、是否随从五人都被杀掉、是否遭遇绑架就难说了。单说这绑匪之事,江湖之上常见,但绑匪拿人意在要挟对方亲友,或索钱财,或谈条件。高公子被绑在密室,无人索财,也无人谈条件,甚至密室钱物都不少一文。就算匪人知晓他是相国公子趁机讹诈,又怎会放在此处?”
      李靖虽常听舅父讲兵法中的虚实,但毕竟是年方十二的少年,毫无处世经验。这一路行来,所遇奇事层出不穷,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巨大困惑:人的言行极难一致,究竟为何?
      巫山渔女道:“小兄弟,人心险恶,万事都要小心。比起武功杀人,阴谋诡计更是可怕。”她瞟了一眼一直乖乖坐着的孤星,“小兄弟眼力早已超过同龄人,但有一点你或许未能瞧破:你这位小弟弟一直在此枯坐,而高公子半眼都没瞧他,却看了几眼阿月,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靖奇道:“一位世家公子,当朝五品官员,不看小孩子,有何稀奇?”
      巫山渔女道:“最不稀奇的事,才最稀奇。阿月还是女童,又不是美少女,他都看了几眼,为何不看小弟弟?这不看就是已经看了,是最想看的,却又怕我们识破,才故意不看。”
      李靖仍然没听明白。谢康途叹道:“小兄弟初入尘世,真不该跟你讲这些关节,以免污了心中清流。然而人生何尝不如江河之水,初时冰川滴珠,汇聚细流,何等澄澈?不过万里奔流,泥沙俱下,清浊混杂,终归大海,非自己能掌控。女侠神目如电,道破人心清浊——口舌或可说谎,目光则难骗人。高公子已知小主人身世,故意不看,就是深知女侠武功卓绝,不敢轻动,但一有时机,便会动手,好藉此邀功请赏。我这残躯加上船行三十三条人命,说不定正是拜此人所赐!”
      李靖心头一寒。看这高盛道文质彬彬,身为首相公子、朝廷要员,竟会干出这等龌龊事?然而他以捆绑之身突现密室,的确让人生疑。
      巫山渔女道:“高公子被劫,八成是自我作戏。木生解绑之时,我已瞧出那捆绑之法非盗匪所为,而是出自行家之手。谢船主说三十三人丧命他手,依我看至少一十八人之死与他有关。”
      李靖骇然:“那……女侠为何放他离去?”
      “若不放走,如何破案?”巫山渔女冷笑,“此处为陈国管辖,高公子竟敢在异国行凶,怕是早有图谋,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人物支持。不然,他们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杀人?”
      李靖似乎想通了一些:“原来女侠是欲擒故纵。”
      谢康途微微颔首:“小兄弟总算明白了。”

      然而整个下午匆匆而过,并未见高盛道去而复返。
      顾木生已请来十五名和尚,另外雇了六个短工相帮,在前院亭子旁搭起临时棚屋,设了灵堂,摆了香案,挂起纸幡,超度亡魂。厨房在左厢房,由三个会做饭的短工负责饮食。谢康途身子虽不方便,但念及平日之情,披麻吊丧,低诵祭文。这一切全在顾木生帮助下完成,之后极为疲惫,背回后堂右首寝室歇息。巫山渔女对丧事毫不关心,携了阿月、孤星,在后院左侧寝室打坐。李靖嘱咐孤星不离巫山渔女左右,自己则忙前跑后,协助顾木生操办丧事。
      顾木生在办事之余,背负着谢康途查看各处,除厅中铁柜账目、凭证等丢弃满地之外,外堂内院,并无物品丢失。

      长夜漫漫,寒风呼号,前院的诵经声、木鱼声穿过厅堂,传入后院。李靖斜卧矮榻之上,身旁是已悄然入眠的孤星。连日奔劳,他疲乏至极,越是想睡,越是无法入眠。或许是腿伤阵痛,又或许是担忧孤星安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前行,特别是对谢船主的歉疚如同石块压在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子一空,如同从万丈悬崖直坠深渊……突然间,他的身子被一双柔软的手托着,止住下坠之势,徐徐上升……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美娘。美娘如月的面容,如星的眼眸,都在照耀着他。他觉得自己如同一片飞羽,轻盈极了。他不想回到悬崖上去,无论漂浮还是下坠,只要在美娘的怀中……然而,耳朵里突然钻进一种令他心悸的叫声,是鹰的声音。一只鹰,从天外飞来,转眼就到近前,蔽天的羽翼,锋利的鹰爪,凶狠的目光……李靖打了个寒战。
      他醒了。
      在冷汗的包裹中,李靖确定这是一个梦。屋外寒风刮过,僧人低沉的诵念反衬出秋夜愈加安静。隔壁,有声音传出。李靖因贴近墙壁,能从墙壁的缝隙中听出有人交谈。原来是谢康途和巫山渔女。李靖惊觉,这已是半夜时分。连日以来,每到三更天,巫山渔女都要为船主治伤。
      只听谢康途微弱的声音传来:“……谢某留得半条性命,全仗女侠相救。经此劫难,江州船行名存实亡。我的生死不大要紧,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月……”
      巫山渔女道:“阿月的师父是我师叔,我自当照顾,请船主放心。既然船主与师叔相交已久,可知……可知他有一个儿子?”
      李靖心道,这巫山渔女当真沉得住气,直到此时才把她最关心的事讲出来。
      谢康途道:“略知一二。张闲先生只身前往江南,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张公子,但遍寻不得,却意外卷入陈朝夺嫡之争。女侠,究竟是何因由,张公子竟离家出走?”
      良久,没有听到巫山渔女回应。这位武功卓绝、心思缜密的奇异女子,似乎也有伤口。张公子就是她的伤。这伤虽已陈年,但一经触碰,仍会痛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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