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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丨俏小生起死回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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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墨雪消被镇妖九心铃的声音惊醒,随着起身的刹那冰凉的水如瀑泼下,他猛吸了一口气,不顾一脸水慌忙看向自己的身上,然而除了一身白衣,没有丝毫的血迹。
他一把扯开衣服,腹部完好无损。
“……”
“哎,这人没死啊?”
“还以为水怪了哟,这下看清了,哎,你看他身上披着什么,怎么像街口卖艺那孩子的家伙什?”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墨雪消茫然地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一排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皆是看怪物一般盯着自己,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姑娘被人拉扯开,掩面走远了。
这——
垂柳,石凳,栖鸟。
墨雪消僵住了。
——这、这不是方才的情景?!
他回头,满目波光粼粼。
轻舟堤尚在远处,从这里看不见,就算水流再疾也不可能把他冲到这里来,况且方才已经天黑,现在却是青天白日,总不会昏迷了一夜?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岸,随手揪住一个人,那人不知是被他吓坏了还是怎的,呆若木鸡。
混乱的记忆一股脑涌上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抚住心头突突跳个不停。
——落水之前,有人唤他六宛!
墨雪消猝然奔向湖水,腾地跳入湖中。
湖水潋滟,从一片斑驳慢慢聚成了一幅完整的倒影,墨雪消看见了那耳上的痣。
随后,水中的倒影变了模样。
只见一人着黑衣,束乌发,发尾一只镇妖九心铃。
不,不对,这里不是现实,是梦魇。
而且不是他的梦魇。
墨雪消引诀,覆手向水面一划。
那倒影倏然变回了六宛十八岁的模样,水面清晰地映着这蓝天碧景,只是水波不兴,甚至如镜面一般越来越清晰,直至整个洞庭变成了一片剔透的冰层,
下一瞬,咔啦一声脆响,碎如星辰。
他从变成虚空的洞庭湖中走出来,岸上的行人如同花草树木一般直立不动。
梦,本身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梦魇缠身会损耗精气,本体的意识也会因此而混乱虚弱,若此时引走魂魄,便可堂而皇之地占据这副躯壳。
这便成了神不知鬼不觉的移魂之术。
其境如梨,则酣睡可觉;其境如野,则非常人能解,是为魇。
相传,此术出自魇族,是以名为魇术。
魇族覆灭,魇术失传,墨雪消早些年研究过这个,但他也就研究到这里,只是一个尚未成型的理论。没想到真就有人去实践了,甚至试出了用镇妖九心铃来协助。
墨雪消只觉头大——那玩意响一声道行浅的腰子都得碎了。
又是催动魇术,又是用九心铃,想来施术者也不是为了复活他。眼下很显然他和六宛换了魂魄,如果魇术破解,不知六宛是否凶多吉少。
墨雪消不能强行破术,心头憋了一团火:“出来!”
此间雾气起,有人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在朦朦胧胧之中回道:“乌涯君可好?”
墨雪消看过去,却是那胆小商人的身影在朦胧中恍恍惚惚,这个样貌定然是借用了。这场景真实且巨大,能做到如此,也绝非泛泛之辈,不可能轻易现身。
如此大费周章,这里肯定也不是单纯的梦境了,他猜测这是六宛白日里的经历。那么六宛最后的经历就不是白日从洞庭湖里醒来了,而是被人捅了之后推入湖中再也没有醒来。
看来是个说来话长的事,他找了个石凳坐下,看来二人要拉扯一下了:“有事不当面讲,用这种方式又受累又不讨好,我要是不高兴直接砸了你这魇术,你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当面讲恐怕有点难。”
那商人也不靠近,就站在不远处摇了摇折扇,浓雾散了又聚:“现在的确是权霖十五年,乌涯君您也确实死了——但没死透。我倒是不怕您破了魇术,毕竟玉石俱焚也不是您的性格。至于这中间五年发生了什么——我懒得说。”
什么叫没死透?
什么叫懒得说?
墨雪消不由得拧眉,他现在宁可相信对面那人是乌涯山猴孙幻化,在这瞪着眼珠子胡说八道:“行,莫名其妙的死没关系,活不活的也无所谓,但是六宛不能白挨这一刀。既然你来都来了,总要说点有用的,不然我回去慢慢死,你回去慢慢编。”
“先别急。”商人像是料到他会怎么说一般,气定神闲按部就班,“很遗憾我无法偷来您的身体,当然强抢也可以,就怕有损元炁。恰好现在六宛重伤不起,倘若医治好他又唤醒了您,虽说受累,但绝对是讨了好。况且六宛您也熟悉,用起来更顺手一些。”
照他这么说,如果六宛不受重伤就没有躯壳换魂?这到底是计划好了,还是没计划好?这破绽百出的话听得墨雪消直咧嘴:“你说六宛重伤不起,那我借用他的身躯又怎么起得来?做人要诚实。”
商人道:“太诚实了不得好死。”
要不是梦魇里,墨雪消真想把这人按在地上揍一顿。
现在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有哪个人敢这么胡来:“我好像还真拿你没有办法。”
这人给点阳光还灿烂上了:“那是自然。”
墨雪消道:“那你总得让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可不干。”
商人道:“自然不会是打家劫舍也不会是杀人放火,但我也确实不知道要做什么,您只需要继续查六宛在做的事情就可以了,比如就从独山鬼娘子开始。”
墨雪消道:“太诚实了不得好死。”
商人摇了摇扇子:“在理,但不差这一次。”
墨雪消道:“咱俩有仇吗?”
商人想了想:“那倒没有。只是觉得这件事交给您比较节省时间。”
墨雪消气笑了:“我当初留下六宛,如今拜了师门也就是澹光台的人了,飞来峰江氏也在这边走动,洞庭再大我总归要与他们打交道。我如果死在苏氏或者江氏手里,可就一点都不节省时间了。”
商人赞同:“那就尽量别死在他们手里。”
墨雪消:“……我谢谢你。”
商人:“别客气。”
他又道:“想必乌涯君也知道,魇术可以移魂也可以织梦,与一般睡觉做梦的区别就是时效,时间越近,梦境的编织就越接近现实,但如果意识强大,梦境依然会改变,就比如方才梦里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所以您要尽量减弱自己的意识。眼下六宛的魂魄最多再坚持一个时辰,我现在将鬼娘子的故事讲给您。静候佳音。”
…
这洞庭不远有一座山叫独山,其实是一个不大的土山,一条竹径,周围也没有什么河流土包,孤零零的一个小山头便被当地人称为独山。
山上有一座庙,原本是什么山神庙,后来被雷劈倒一棵树,树又砸在房顶上,一整个烧了个精光,如今一直剩下一地断壁残垣,黑黢黢的可怖。
山神庙就成了山鬼庙。
这个鬼娘子原为刘李氏,是这一带有名的寡妇,只因其出阁之日丈夫归西,却在几个月后大了肚子。原本刘李氏的公婆心存侥幸,以为是吃坏了肚子腹胀气,谁知郎中一把脉,说是有了身孕。
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公婆让家仆把她拉到这独山捆在树上,不说出奸夫是谁就不许松开,让野鸟啄让野狼叼。众家仆都知道刘李氏的丈夫有个表兄弟,这件事怕是表兄弟所为,但是刘李氏不出声,谁都不敢出声。
如此,一连多日。
就别说是七个月身孕的弱女子,就是身强力壮的青年被捆在这里风吹日晒日夜不分的都活不了,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便把这件事告诉了那表兄弟。
表兄弟使了银子,差一个叫花子去认了这孩子,谁知叫花子好喝酒,喝醉了便招摇过市四处去说这件事,等到转日对质,独山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刘李氏从昏迷中醒来,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见此场景更是惊吓得当场昏厥。
那奸夫悄悄给了叫花子一把刀,让叫花子以死相逼,骗他说要是把人和孩子都救下来再给十两银子。银子晃眼,叫花子拿着刀就去了,哪知,他刚一出去人群就喧闹起来,一群人对他指指点点骂得面红耳赤,那些拿着棍棒的家仆也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叫花子吓得哆嗦,就这时候,背后挨了人狠狠一踹。
刀就捅进了那刘李氏的身子。
叫花子瘫坐在地,那刀口自上而下。
自那之后,路过的行人时常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声,便都说是那刘李氏的魂魄一直在这山里徘徊。
一边哭,一边说:
“孩子——我的孩子——”
墨雪消学着那女鬼的语气捏着嗓音叫着,忽然一阵“咯咯”声,好像人的笑声,又好像是什么东西摩擦而过。
他立刻闭了嘴。
此时天色已经变了,微青发亮,这个时间点应该在落水之前一日。
只见前方就是一片废墟,应该是那个倒塌被焚的山神庙,一群鸦类扑啦啦飞起来,盘旋一刻又落下,侧着那圆圆的眼睛盯着他看,而这些眼睛之间,一个更大的圆死死地盯着他,空洞洞的。
突然,那圆洞里流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脓液,耳听一声枭叫,那群鸦猝然飞起!
墨雪消下意识抽剑,但此时身上无剑,只有那件铁衣被他草草背着,只得一把抓住扔了出去再转身躲过一袭,余光瞥见的是一截森然白骨!
那铁衣贴在那东西身上,他绕过身形,拉住那铁衣的长带,往树上一转,再避过两三次白骨,手上一紧,那东西便被捆在了树上。
这本是墨雪消下意识的动作,没成想和六宛的行为高度吻合。
树上捆的是一具腐尸。
五官已经溃烂,有黑色的液体流出来,挂在露着白骨的脸颊上,鼻子基本看不清形状了,有两个黑窟窿就算是眼吧。墨雪消找了根树枝,挑开那腐尸的衣襟:“小娘子,让我来看看你——男的?”
墨雪消戳着那腐尸的衣物,回头看了看,这附近应该没有人,既然无人驱使,为什么能动呢。正想着,他挑出了一截黄色的东西,再一勾,拽出来一张符纸。
“体形微胖,衣料上乘。”
墨雪消捏住鼻子,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人晕眩,他沾了沾衣服上的泥土捻了一下,还潮湿着,而且这人双手也满是泥土,指甲掀开,黑血和着泥已经不成样子。
符纸还很新,甚至就像刚塞进它怀里不久的,符文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倒像是胡诌的。
鬼画符都比这个强。
墨雪消摩挲着符纸,这朱砂碾磨得并不细甚至纯度很低。
他戏谑道:“你在这等谁?”
正想着,腐尸竟是扭了起来。
墨雪消瞪大了眼:“咦?”
这一次腐尸足下有了术法的痕迹,一抹缎子似的银色光圈,应当是六宛做的,那腐尸立刻正常了很多,笔直扭着。
这是在行走。
墨雪消一笑:六宛这小子还挺心急,刚见面就让人家当狗探路。
澹光台的术法得体得很,通常御尸都会弄得与活人无二,只是外表落魄了些,以免百姓见了害怕,若是飞来峰的术法,怕是一脸作恶地看着死尸爬回坟冢也不好说。
想了想,他照猫画虎地使了把澹光台的御尸术,却是雾色,并不好看。他又使了自己的御尸术,只见那腐尸脚下黑阵一闪,嘎啦一声颈骨断裂,脑袋歪向一旁。
墨雪消忙挥了挥手,散了术法:“抱歉抱歉。”
他可不想让这臭烘烘的腐尸带路,看了看它挣扎的方向,往那边走去。
就这么走了大约一炷香,出现了一条颇为僻静的路,算了算应该是绕过山顶到了山体的另一边。
就在这时,月光不及处突然冒出来个影子,墨雪消被他一挡来不及躲,直接撞翻了那人,他栽向一边时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对方,谁知对方一下子拍开他的手腕,贴着皮肤划过一抹冰凉。
“滚!”
这人的嗓音喑哑尖细,有些怪异,墨雪消踉跄两步便站住了,对方却重重摔在一旁,带起一股清甜的香。
对方脸朝着地面,这一下摔得不轻重重地喘着气,墨雪消想过去搀扶,然而雪亮的什么东西朝他扬了起来,对着他的鼻尖一晃就收了。
只一顿,这人便趁机爬起来闪进了树林。
墨雪消立刻跟了上去,左右墓碑林立,才发觉这里还藏着一大片坟冢。坟冢大多在半山宽阔之地,依偎着大山俯瞰着故土,但这里山林茂盛,灌木矮丛极多,走起来并不方便。
突然,脚下一空,他敏捷地抱住了身旁的树。
原来前方有一块大雨冲垮的断层,土面落了下去,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沟壑。
远处有人说话,墨雪消闻声立刻跳下了沟壑,躲在里面,落地时好像踩到了死尸,隐隐听到嘎吱一声,可能什么玩意折了。
“……”
“你知道我要什么。”
“……”
“他已经察觉了。”
“……”
“我说过了,不该问的别问。”
这是两个人的对话,可奇怪的是,墨雪消完全听不到另外一个人声音,就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忍不住努力去分辨,可也只能是六宛当时听见了什么便是什么。
所以,他只能倚靠声音的大小判断出的确是有两个人在往这边移动。
“把他处理干净了。”
这一声,竟是炸响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