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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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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闵单独去医院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五六次。
许医生很清楚地记得,他和池闵在陈医生办公室见面的次数是二十一次。
池昌入院的第七个年头。
池闵初中的第一个寒假。
池闵自己一个人进了陈医生的办公室,轻车熟路地爬上椅子。
那天陈医生也在,拿着病例一进门就看到这小玩意,大玩……中玩意。
陈医生笑着吐槽道:“还挺会挑时候,这个椅子今早才到,我都还没坐几次就被你拖走了。”
池闵从鼻腔哼出个单音节:“嗯。”
陈医生笑着摇摇头,他已经习惯这个小孩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冷漠。
从他第一次戴着眼罩被牵进这个医院的第一秒,他就这样。甚至愈演愈甚。
有时他觉得这个孩子会自闭,会抑郁。
恍惚回神又觉得自己很违背医德,这么能这么想呢?
。
“啊啊啊——”
“哈哈哈!刀刀!”
“你看,他拿着刀!我也要玩!”
“我要玩!我要玩!”
“医生!我也要玩!”
“警卫处!警卫处!”
院子里有人提着一把修剪树枝用的修枝锯在空气中甩着。
那是陈医生和许医生第一次在池闵脸上看到这么深的情绪颜色。
提着那把锯子的人,是池昌。
后来发生的一切池闵都不太记得,只记得很混乱。
医务人员的呼救声,警卫队的报警声,病人的大笑声……
许医生几次试图带走他,他都没走。
像一头小牛一样执着地站在那,远远观望着昔日的父亲和眼前的疯子。
池昌生病,他默默接受。
薛晓离开,他默默接受。
章珏和他的秘密被暴露,他甚至都没有思考过是谁告诉薛晓的。
搬家,转学,给奶奶找工作,处理和新同学的关系……
五六年来,池闵就像一个接受万物的神。宽广至极地包容着身边所有的事物。谁来了,谁又走了,什么事物兴起了,什么事物衰败了。
甚至每一个事物到来时,池闵都会精确计算好他什么时候离开,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
花开花败叫花期。
池闵将这称之为“物期”。
平静地接受池昌生病,平静地接受住在“盘丝洞”,平静地接受薛晓离开,平静地担起顶梁柱的位置。
平静才是应该的。
平静才是正常的。
他不吵不闹。
不执着。
不坚守。
不执拗。
不去探究池昌为什么生病;不去探究为什么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不去想薛晓回去哪,更不去想他为什么在这个应该和爸爸打篮球的年纪,却要隔着落地玻璃相见;甚至于留着那套昔日一家四口住的房子也不过是为了以后可以卖更好的价格。
池闵所有的执拗似乎都被积攒用在了那几分钟。
看着他父亲绑了一个女病人,看着“绑匪”和“人质”有说有笑,就像往常的每一个放风时间,像往常的每一对朋友,像往常一样不明所以地大笑。
然后,锯子顺着女人的脖颈前后滑动,血液登时浸透女人的右半身子。
池闵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池昌带他去少年宫,有一个老师拿出小提琴教池闵,池闵并不感兴趣,倒是池昌接过小提琴“吱呀吱呀”拉了两下。
和现在的动作如出一辙。
池闵眼睛被捂上一只手。
等池闵挣脱出时,池昌左胸口插着那把小臂长的锯子,和女人一同倒在血泊中。
橙红色的天幕中。
红出一片警铃声,红出一片欢呼声。
红得夺目,红得荒唐。
。
一周后,池闵带着奶奶最后一次去了市精神病院。
会议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院代表,穿着警服的警察,穿着西装的律师,穿着已经发白的牛仔裤的不知道谁,以及穿着华贵的一对夫妻。
人来齐了,院长开始讲述案件经过——
那天池昌没有吃药。药物在对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中是极其重要的,因而医院管理也很少严格。
每个病人端着水来到医生面前,当着医生的面服用下药物,医生同时会检查病人口腔,以防病人把药藏在口腔里。病人服药期间,卫生间也会有医生站岗,防止病人催吐。
池昌究竟是怎么做到把服用下去的药拿出来,又或者说是怎么做到没有服用药物的。
无人知晓。
只知道在池昌的尸检报告中,他的血液里几乎没有任何药物残留痕迹,且按照药物残留量来看,池昌没有服用药物至少已经三天了。
而池昌用于杀人的那把锯子,则是早上病人还在各自病房被严格监管时前来修理干枯树枝,以防止病人用干树枝伤人的园艺师意外遗落的。
按园艺师所说,那把锯子是他出门时没注意,正好塞在工具箱夹缝中,在修剪时意外掉落的。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带着这把锯子,因而进出门核对工具数量时并没有把它算在里面。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显而易见。
放风期间,池昌意外看到那把锯子,用它杀了女病人并自杀。
简而言之,一场巧得不能再巧的意外。
当时的法律体系没有现如今完善,这次意外属于院方的失职,又因为当时的池昌已经完全丧失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再又因为被杀害的那个女病人家属并未追究池昌罪行。
整件事情以院方和那位园艺师分别向两方进行了一定的金钱赔偿和平解决。
那天,陈医生和许医生都在,两人甚至是看着池闵拉着奶奶离开的。
两人都觉得应该和池闵说些什么,可说些什么呢?他们也不知道。
三天后,大年初一。
池闵牵着奶奶的手,去医院接出父亲冰冷的尸体。
哪怕是现在。
池闵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什么要站在那看池昌提刀杀人并自|杀。
池闵总觉得当时他是想要证明什么,并且那一幕把他想要的证明的也证明了。
但究竟是什么呢?
他也不明白。
池昌的死对池闵的影响很简单:
少了一笔开支。
一年上万呢!
物价飞速增长的如今,不省点钱什么行?
池昌的死,以及后事的办理又耽搁了池闵一整个寒假。
不过池昌的死确实很简单,出钱找人挖个洞,连着棺材带着人一起丢进去,埋起来。跟把大象放到冰箱的步骤一样。
没有人会来给一个精神病人凭吊,风水先生都请不来一个。
哦!还是有一个傻子的。
章珏。
那个随着一句“对不起”一起消失在铺天盖地的信息中的、池闵都不知道究竟是四年没见过还是五年没见过的章珏叔叔。
他带着一个池闵已经记不清长相的男人一起来的。
他们是这场葬礼唯一的凭吊者。
老家也有一条河,章珏叔叔和十三岁的池闵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坐在河边。
章珏叔叔告诉池闵“对不起”。
池闵思考很久,依旧没想明白为什么章珏要和自己说对不起。
明明他是被薛晓逼走的,明明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章珏叔叔笑了,说的确,他和池闵都应该少说对不起,他们都不要替别人承担别人的错误。
章珏叔叔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世界的错误。
池闵拒绝了章珏叔叔邀请她和奶奶去他居住的城市生活的提议。
“大象放冰箱”的表演结束后,池闵回到了学校。
然后在学校睡了一天,被老师送到医务室,怀疑是不是晕倒了。
池闵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每次出事都是在寒暑,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应对。
。
他和奶奶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每个月的某个周末,某个节假日,他们不用跑到郊外的某所医院,去看望一个不会给予回应的人罢了。
池闵担心奶奶会不会背着自己难过,背着自己伤心,常常拨打“两千块”的电话,“两千块”说没有,奶奶看着没有伤心,没有难过。“两千块”觉得自己嗅到新的“一千块”的味儿,拿出所有热情问池闵还需不需要帮助,别说银行,市场管理局她都可以带他们去办理。
池闵“叭”按挂电话。
总的来说,饭照样吃,觉照样睡。
只是章珏叔叔不时会来看看池闵和奶奶,带着他们一起出去溜达溜达,章珏叔叔的“男朋友”有时候也会跟着来。
奶奶很喜欢章珏和章珏的朋友,每次他们来都会忙活一桌子菜。
直到某次奶奶意外通过卫生间的镜子看见两人在接吻。
那晚奶奶的心情一直不好。
池闵问奶奶怎么了,奶奶想了想问:“男人和男人能结婚?”
池闵瞬间明白了:“法律上不能,但男人可以交往男人,女人也可以交往女人。”
奶奶思考良久,喝一下口桂花茶:“他们会不会被其他人说。”
池闵忽然觉得奶奶挺好笑,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不应该都觉得不能接受,甚至觉得恶心吗?
池闵:“会。”
奶奶想想:“章珏这孩子,耍朋友这门子事都不跟我说。我要骂他。”
然后拿出智能机摸索着给章珏打电话。
那晚,章珏回电话质问池闵:“你是不是带你奶奶看什么不该看的了?”
池闵:“我奶奶说什么了?”
章珏:“让我下周带益垚过去吃饭。”
池闵:“嗯哼?”
章珏:“……还让我们穿得正式点。”
章珏:“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小子看钙|片被老人家意外看见了?我就没见过这种开明的老奶奶,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和益垚耍朋友!你叔叔我老了,心脏受不住你这么搞!”
池闵“叭”按挂了电话。迟来地想到一个问题:
自己为什么要看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