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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好去莫回头 ...


  •   王嘉龙小幅度踢了踢站得僵麻的右腿,从正午到黄昏约摸过去三个时辰,他就在花期终末的紫荆花树下直直站立着,两眼似要望穿这面阻碍的高墙——由青石、红木、金漆打造的华美宫院大门。
      中间药房煎药的小宫女莺姑来过一趟,许是嘴快的药童崔景祯告诉她宫门不开,她也就并未端药,一路慢跑过来询问香江先生,院门不开这可怎样?

      “无妨。”王嘉龙淡漠回应宫女的同时,也在回应自己内心,“继续在火上煨着,多添点儿清水和碎砂仁,别的药材洗净后也可,但是罂粟壳万不能放。”

      而后他就在孤独和炎热的相伴里,度过整整一个下午。

      天色渐入晚,当金粉色夕阳弥漫大半浅蓝云霄,西装革履的英国男人亲自推开了两扇雕花木门,他身后宫院内景色无甚异样,唯独入眼所见红木窗门尽被紧紧合上。

      那男人自然瞧见了王嘉龙,下一刻面挂微笑,颜色翠绿比较宫中侍女荷叶色夏装略深一层的双目并不多么清爽。王嘉龙偏头冷冷躲过那张温和笑脸,慢慢挪步走进宫门里边。

      “我没看错,香港果然是个体贴坚强的好孩子,别害怕,来日我依然到此。”与那男人擦肩走过时,他被轻轻抓住了胳膊,英国人落下不明不白的一句称赞话后,便踏着轻快脚步离开了。

      如若亚瑟?柯克兰在“体贴坚强的好孩子”后面加上一句“想必你家中子民也是一样”,提前揭露他的盘算心,或许王嘉龙就做不到只是嫌恶地拍去袖管上落下的深灰色粉末。他该赶紧扑过去王耀怀里,更加珍惜往后仅存一个月的光阴里与王耀相处的每分每秒。

      历史驾乘的文车路线不会出现如若,车毂从王耀身上每一寸肌肤所代表的山河土地沉沉碾过,徒留下近代史书纸张白纸黑字增增减减道道车辙。

      王嘉龙仔细观察袖管怎样掸也掸不掉的湿黏粉末,沾染在暗红衣料呈现深灰色,他只得用手指捻开一嗅,熟悉的烧焦糊酸气味立时立刻让他明白这是什么。
      鞋底飞快跑过院门内铺陈的青石板,王嘉龙哪里还有闲工夫管顾脚下,也就看不见一旁早已枯死多日的白色荼蘼花。

      令王嘉龙庆幸的是,居室内他不曾嗅到一丝丝阿芙蓉烟膏烧灼后的焦苦味道,可他仍旧一副心事不宁貌状。上前一步,拉开来两侧床帏,但见乌黑长发的苍白青年平躺锦缎堆里仍在安睡。
      落日余晖映照在王耀清瘦双颊,深金浓红,像给他搽抹一层温暖色调的杨妃粉。掩盖大半沉沉死态,平添几分活人生气,王嘉龙终于弄懂为何这世上女人最是偏好脂粉香膏,确有奇效。
      目光下移,忽地瞥见盖住双腕的竹青布袖笼有大片痕迹极深的褶皱,王嘉龙知道王耀身穿寝衣材质是适合夏季的绢棉料子,哪怕卷成一团弃之于地一整日,痕迹也不应该如此之深。
      不作他想,拉过右腕将那块衣料上挽,入眼霜白雪色的肌皮洇染开大片深紫色,大块淤痕内里触目惊心泛着无数殷红血丝。王嘉龙难以想象,当他拍了三十遍内锁宫门仍不开,选择干巴巴站立等待的一整个下午,他的兄长在这张床榻上,是遭受过西洋人怎样的粗暴折磨,竟变成这副模样?
      顾不上羞愧和后悔,他俯身朝着旁边玻璃镜下边的匣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青翡翠圆盒,揭开盖子,食指挑去大块药膏,将其涂抹在那红紫相间般般伤痕处。

      结束一整日的惦念与奔波,现下王嘉龙终于能够放下一切忧心事务,完完全全坐下来,尽情凝望着他的兄长。
      情况很糟糕——这几乎算作下意识的反应,任谁来都能看出王耀现在有多不健康。他的面色失去昔日红润,越发苍白,也就更衬得眉梢眼眶两处细长双眉与密密眼睫越发浓黑。

      王嘉龙的手指并不安分,拇指反复摩挲着兄长手背处细腻冰冷的一小片肌肤,这片肌肤降温效果似乎能胜过冰鉴里存放一整日的葡萄茶更多,他低下头,慢慢弯腰……
      等王耀的幼弟——香江终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失礼事,手背处的一小片肌肤已在他干燥炙热的嘴唇摩擦下泛起一阵粉红色,即便王嘉龙的外表仍然保持十岁出头的少年模样,但这掩盖不了他几百年的生涯岁月里早就通晓男女风月的事实。

      肌肤之亲。

      大概是中暑——犹自宽慰着,王嘉龙撤下床帘想马上远离,快回去他的宫院里洗个冷水浴,才好重新刺激清醒他这已犯下大逆不道腌臜罪责的糊涂头脑。

      迈步跨过门槛时不慎侧身撞翻了端药进门的小宫女,整碗滚烫浓稠深色药汁尽数泼洒在他这身材质上好的绸面短衫,他口中一面说道不妨不妨,一面慌忙快走。只剩王嘉龙身后的小宫女歪了歪头,不明白香江先生今日的神色怎比被秉烛夜游的丫鬟小厮瞧见的梁上君子更为慌张?
      这时候床榻那边两声咳嗽,小宫女扶正整个倒扣茶盘的瓷碗,忙忙走过去问询先生今日身子可还算得爽利么?

      “有谁来过这儿?”
      “香江先生方才将出去呢。”

      此后王嘉龙与王耀之间兄友弟恭又过去了近一个月,王嘉龙再不敢一个劲儿地兄长王耀身上某片肌肤细看。他照旧每日天将亮起床煎熬汤药,汤药里所需的罂粟材料含量越来越少,王耀的精神气貌也同时一日比一日鲜活见好。
      谁都以为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即便药房独自煎药时偶尔王嘉龙会听见回廊里过路的宫女闲谈,聊起据太和殿内当值的公公所说,洋人和大清的合约书条款总是谈不妥,领头一个金头发绿眼珠、中国话说得特标准的洋人似乎一口咬死要皇上下令割让某个地方。

      “传来传去,到底是哪块土地呢?”
      “有的说江宁、有的说天津、有的说胶州,居然还有说北京和香江,这不是笑话么?要是连北京都给了洋人,那咱们这皇帝的龙椅不也离坐到头不远了呀……”
      “杀头的话你小点儿声说!迁都算什么?晚唐国都六陷天子九迁,不也撑了百十来年?咱们还是多关心关心这个月,你我的例银有没有被内务府那群不能人道的老变态找由头偷吃吧。”

      王嘉龙原本正拿蒲扇朝落盖的砂锅扇火,闻听“香江”两字,霎时手腕失稳,蒲扇飘飘落回地面。等他下去矮凳捡起蒲扇,抱怨例银总被老太监克扣的两个年轻宫女已经找不见人影了,满腹疑团也无处找人发问。
      注意力重新转回面前热气腾腾的药锅,摇着蒲扇的王嘉龙抬手揉了揉眼皮总是抽搐的左眼,大哥会保护他、保护他们每一个兄弟姊妹,王嘉龙心中如是想。

      少年香江和兄长相处的时间太长,和历朝历代帝王相处的时间又太短。王耀确实会拼死保护他的兄弟姊妹,但作为国家首任领导者的皇家,却并不愿做这一桩会惹怒西洋人的赔本买卖。
      拆离一对兄弟算作什么呢?哪怕是宗室血亲的女儿,不也能被标上和平的加称砝码“卖”到离京千里的异地草原上去么?

      清道光二十二年,阳历八月二十九日。

      王嘉龙将脑袋垂得很低,下巴直接抵在他这身库缎暗蓝色朝服的衣领上,缘故是他头戴官帽的顶珠是颗极大、极鲜艳的红宝石。闷热官帽整个扣进脑袋,上缀顶珠几乎压沉得他喘不过气。

      ——许是又到了需要祭祀的平常日子。
      直到亚瑟?柯克兰带领他身后的几位议事官员到来之前,王嘉龙仍是这般认为。他百无聊赖到低着头双手一颗一颗掐开、三四五六细数脖子上这串晶莹耀眼的镶金红珊瑚朝珠到底串了几十颗,都不愿抬头看一眼这已然日薄西山的旧日王朝。
      假若王嘉龙哪怕抬头环顾一眼,瞥见身前身后京广二位兄长的凄惶面色,他大抵也就做不到还有数朝珠的一番闲情动作。无奈王嘉龙尚且年幼,本身对于政治形势并不敏感,既然王耀不在,他低头自顾自玩得也算有趣,数过珊瑚珠总共一百零八颗。

      待王耀来时正是午时三刻,耀目金阳高挂蓝天,金发碧眼的英国男人与他相并肩,王嘉龙身边的王京似乎从喉咙里冷哼一声,他听不确切。

      “香江,你想和我一起过去吗?”英国男人停住脚步,朝他得意地笑了笑,王嘉龙一声不吭,迅速拍开那只朝他伸来的右手,直觉告诉他今日来者不善。
      不带善意的冷漠来者并不恼怒,甚至赞许香江这个废石贫瘠地在他眼中已是英属殖民壤的无礼动作。他是被礼仪皮囊完美包装的“绅士”,认为比起几句嘴边的斥骂,还是往后的相处中慢慢渗透小孩子们的头脑更为有趣。

      “没关系,你之后有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来学会适应,不同于东方的全新西式礼仪。”
      抛下一句话,英国人一步一步踏向上座王耀的方向。此情此景令王嘉龙莫名油生一场幻觉,似乎英国人擦拭锃亮的漆黑皮鞋脚踩不是殿内砖石,而被改换成他兄长的白骨红肉,与扶桑花同色血水细细淌流,涓涓缕缕洇润进黄土陇头,养料充足的肥沃地面隔日便开出了犹自含苞的虞美人。

      “……自应给予沿海一处,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暨嗣后世袭主位者常远据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当神情麻木的外交官员开始宣读《万年和约》所罗列总共十三道条约款项,王嘉龙全部身心从幻想中抽离,与此同时,他全身肌皮组织里边儿的血肉都在沸腾战抖,仍然掐数脖颈珊瑚珠的两手,无意识地粗暴扯断了中间那条搭桥引线的明黄宫绦带。
      无数颗金红明珠倾泻太和正殿各处角落,有如珍珠落玉盘一般清脆悦耳,此时此刻,他身前王京垂头掩面,他身后王广泪水涟涟。

      王嘉龙半懂不懂,原地怔怔。

      上座王耀未曾开言。他已被清廷拿无形镣铐囚锁原地——一如当初封锁的关口国门,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整个魂灵牢牢束缚捆绑进色彩压抑的厚重朝服里去,国弱民穷、军事落于人后,结果便是整颗血肉心脏都能任由旁人剥皮剜肉,而无话语权喊出一声疼痛之可能。

      阴历七月下旬,夏令还未死的正午时候,官帽里热汗早已打湿黑色短发的香江却像被一盆满是大块碎冰碴的冷水迎脸泼砸,他后知后觉想清楚一件事——鲜血灌溉出的黄土地从不盛放虞美人,只能养活罂粟花。

      《万年和约》不多时候宣读完毕,殿内诸位臣子人人都对外表年纪十岁出头的少年香江投之以同情目光。“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以割地赔来结束这场战争的懦弱行径确实会令天下人耻笑。可相较对比“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就算是亏本买卖,忍气吞声签下合约书,哪怕百年之后被后世贤才唾骂毫无作为,留存身家性命才是主要,有几人能有唐末昭宗朝宰相杜让能[注5]“臣请死以纾难”的心怀气节在呢?

      王嘉龙管顾不了殿内各人心中如何想法,他看着王耀强撑身子站起来,抬笔蘸墨,颤颤巍巍一笔一画在这一纸宣判他此后千百年命运的和约书上下笔签字。抬袖间蓦地带翻桌案砚台,乌黑浓稠的墨汁尽数倒扣在他暗色缎面朝服右袖,染污了袖笼沿口绣描凤凰鹔鹴的大片彩线纹样。

      等到最后一笔落完,他的兄长转过头看向少年香江,憔悴双颊泪痕未干——王嘉龙自幼儿的印象中王耀一向不愿示弱于旁人眼前。

      “港弟、港弟……”
      “香江、香江!”

      身前身后,京广二位兄长犹在挽留。

      “我不想走。”王嘉龙拼命摇头,抬起袖口擦却脸上汗泪难分的透明水珠,待想哭的冲动消退一些,他这才强压下喉咙里想要呕出来的哭腔,重回镇静表情,“可我必须要离开了。”

      凄凄缠绵的离别情只会徒增感伤,成为往后每个辗转难眠深夜里寸寸深扎血肉心脏的无形钢刀。

      含悲忍泪,象征其东方身份的缎面青蓝朝靴踏过砖石滑亮的殿堂中央,带起一道丧钟似悲沉哀愁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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