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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人世几回伤往事 ...


  •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注6]。

      九月初九自江宁港口登船远行当日,王嘉龙仍然未从他即将离别故土的昏沉状态清醒过来,挪步朝前走的时候伸手死死扯住王耀衣袖——一如他新生不久、几百年岁月之前的学步幼年。
      王嘉龙回不过神如果王耀身边他一经离去会是怎样,正如王耀也不清楚从前宠爱的幼弟去往英吉利,寄人篱下的生涯会否几多艰辛。

      前路难测。前途渺茫。

      今晨自北向南吹来阵阵清风不绝,各人衣角随风声猎猎。王嘉龙甫一张口,他待要同王耀说些体己话,比方我并不怨恨你,害得我们兄弟分离的祸首是清廷掌权者。即便今后挂名到英属殖民地的名头下,你也仍是我哥哥;比方倘若掌权者还不下台、清廷再不快些消亡好给新时代的新道路腾退位让贤,只怕往后再有战争败果,割离你身边的人也就不止我一个了;再比方,我走后你也要多为未来思考,接受部分新鲜事物总没有错,既然国门已被叩开,何不就顺着西洋的工业、科学、文艺乃至崭新思想的浪潮进行一番深刻探索?散播给广大民众知道,总也好过内斗不休、揭竿起义的闭关锁国。

      最终这些他一字未说,几百岁的王嘉龙能想到,几千岁的王耀就当真不知道么?
      王耀自然知道,可他身处两千年之久的封建旧制王朝,日久年深他几乎错以为他已成为封建旧制的一部分,改天换地迎接先进科技和思想不可能只在朝夕片刻里完成。只有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统治者逊位,王耀才能看到刺目崭新的破晓曙光,这曙光会给他指引新的方向。

      “你的病好些了吗?身上还疼不疼?要是想我就写信,叫广哥从广州十三行托人寄出去,轮船在海上漂流几个月我也就收到了。你别哭,我还会回来看你,也许几十年、也许几百年,等我长大。也等你哪天病情痊愈了,来带我回家。”
      少年香江的声音低微下去,忍着发酸胀热的两只眼眶抬头,强颜欢笑面对王耀珠泪双流的清瘦脸颊,他忽地就想起那一天,蓝纱帐幔中他是怎样轻缓、柔情地以嘴唇亲吻又摩挲兄长右手腕那皮包骨头、大片深紫淤痕存留的冰凉肌肤。

      寻常人家的兄弟也会如此么?
      想来是不会的。

      踟躇一刻钟后,停靠港口码头的轮船挂上船帆,王京朝前一步,手拿一沓洒金笺纸,“港弟,临别赠言这类歌功颂德、言之无物的公事文书可写可不写。”

      王嘉龙从他手中接过,“我写字从不是为了当朝掌权者。”

      王广为他铺纸、王濠镜为他开笔、王晓梅为他研磨丹砂墨锭。

      王嘉龙举笔,手中湘妃竹管黑紫笔尖略蘸朱砂墨,鲜红行楷字迹从右起一行复一行印染在淡黄纸张。片刻,寥寥数语感念兄姊情意的临别笺书完成——

      此一番去国离乡,路远山高,隔海重洋。自是旧土难离,兄姊难忘。
      于今日壬寅一别,千秋百年,未料他日何年何月山水相见?

      呜呼哀哉!离歌当哭!

      香江顿首,泣泪叩拜。惟盼后世举国安泰,遥祝黎民福寿延绵。

      而后弃笔、乘船。
      小宫女郑莺帘提着缎面提箱,小徒弟崔景祯背着药材笼,一同跟在王嘉龙身后慢慢朝港口的轮船远走。

      汽笛发出一声尖锐长鸣,装载百万两银元与各色缎料瓷器的大型轮船起航,郑莺帘和崔景祯紧握铁制栏杆,挥手与亲朋友人泪眼婆娑声声道别。凡人寿命不足百年,能活过六十岁已算得长寿,今朝摆脱奴籍身份久别不见,远渡他国见识天地广阔,已远胜清国压迫下万里土地内一辈子辛苦劳作的贫苦百姓太多太多。唯一憾事,等到大限来时,他们最终回不去桑梓旧地、父母之邦。

      “你不去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吗?”亚瑟?柯克兰走来他身边问道,不等他回答又自说自话,“也好,你不回头也就这样罢了,你要是真像个小孩子抱住他哭喊不愿走,他也难办不说,反倒衬得我像是个强盗。”

      “你认为你不是。”

      “强盗?NONONO,我只图财,没想过害哪个人的命,最多算是手段不太干净的商人。现今清廷国是日非,你哥哥也一日不如一日,可怜的废石孩子,遵奉维多利亚女王的指令由我把你救走,并不多盼望你能满心感激,只要不作阳奉阴违、暗生二心的蠢事。”

      “什么叫‘阳奉阴违’?什么叫‘暗生二心’?”

      亚瑟?柯克兰将他手中“司的克”往被打磨光滑的桧木甲板敲了两敲,他一向对挂名到英属土地上的小孩子有十足耐心教导,“背地里从香港运送军火钱粮叫阳奉阴违、不经我检阅私自帮助王耀叫暗生二心,需要更直白的解释吗?”

      “不用。”对于一眼看穿他内心想法的英国男人无半分好感,王嘉龙回身遥望,只见得一片碧海茫茫,江宁港口码头像一只麻雀幼鸟般大小,已被远远抛丢船后。

      我不能回家。
      我回不了家。

      海风将少年香江眼眶哀流的泪珠吹得四碎飘散,头顶时过正午的太阳向西偏去,再过三两个时辰金红霞光即能够照落到桑榆两树的树枝梢,不久天色黑沉,便是他离家的头一日。

      当夜王嘉龙晚餐一口未动,无论是熬煮烂熟的牛肉浓汤,又或是热气腾腾松软香甜的奶油葡萄干面包,亦或者高脚玻璃杯中加入鲜柠檬片和冰块儿的格兰多纳威士忌。
      他躺倒在船舱房间柔软舒适的床垫上,睁大双眼望着碧蓝天空当中悬挂的明明如月,一遍一遍在心底重复:苦难终会过去、苦难终会过去。

      我兄长所承受的苦难终有一日烟消雾散。

      一九零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伦敦某个普通的星期天。

      雾蒙蒙灰底天空飘落细小雪花的清早,王嘉龙迈步登上三级大理石台阶,轻轻往柯克兰宅邸的门板中央叩响三声。

      门后女佣早已等候多时。

      “贺瑞斯先生,您要来一杯早餐红茶吗?今早的晨间寒风吹拂白雪花,真是糟糕的天气。”

      “不用劳烦了,英国先生在哪儿?”他脱下圆顶礼帽,旁边女佣接过,一面细致地用手拂扫帽檐处的雪花,一面答道:“先生在书房,今早交代我告诉您,直接过去就好。”

      “多谢。”

      待王嘉龙过去书房时,亚瑟?柯克兰正在阅读什么东西,像是一张信纸。他套着熨烫挺括雪白衬衫的左臂袖口正牢牢压住写字台上一张倒翻的相片,相片内容王嘉龙瞧不见,只见得米白色相片纸背后黑色钢笔字迹隐隐约约,既像英文字母又仿佛汉字偏旁。
      王嘉龙并不多关注相片这回事,只在乎亚瑟?柯克兰手中王耀的信纸又新写了国内有喜无悲的什么话。

      “上周末轮船漂过来的,你拿去。想说什么、问什么就写信送往邮局,不过他就算回复你,过两个月送来这里也是旧新闻了。记得好好学习,别对不起他。”

      “好。”王嘉龙接过已拆看的信纸函封。
      这算是令人捉摸想不透的一点。
      王嘉龙几十年来写给王耀的信件亚瑟?柯克兰从不翻看——或说是他对香江这个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毫不在意,直接叫他吩咐佣人送到最近的邮局。但是每一回他都会先检查一番王耀隔着千山万水重金请托航海商人捎回的信封,好像那小小薄薄的四方纸页里头当真夹了什么重要机密——从来没有,等过一个星期再交给王嘉龙手里,彼时信纸的右下角已经卷起毛边。

      将信纸对折掖进毛呢风衣口袋,王嘉龙礼节性地低头告别。

      “等等!”

      他刚一走到门前,身后急忙一道音量陡然拔高的喝令。

      “怎么?”他回头。

      “我去年见过他。情况不算健康,你要是写信,就劝他走出紫禁城的雀鸟笼门,出来看看平民百姓是哪种生活。他该给自己另找一条光明大道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是贩售鸦片的商人,又不是恨不能他一朝国丧身死方能近水楼台的好弟弟。我说这一段你也明白了吧?王耀,他再不挺身革命,不出十年就当真……旁事先不论,不出十年,我就能把南粤也收入英属囊中了。”

      “我知道了。”少年香江收回晦暗不明的沉沉眼光,推门走去,重回玻璃窗外降雪的阴天。

      书房门掩合。独坐窗边的金发男人抬起左臂,衬衫掩盖下相片纸的背面原是一句中国文字:近来无忧事,勿劳挂念。

      正面是穿长衫的长发男人,他对着镜头眉眼弯弯。也多亏得相片是黑白色,才照不出他颜色霜白的一张脸,只着重强调不显怒容的细细双眉,和从中仍然未见死气颓容的浅色清明两眼。

      他徒劳一声嗟叹,伴随窗边簌簌降落的大片厚雪花,亚瑟?柯克兰拿起相片,走向燃烧明亮火光的壁炉边缘。

      他竟看到了那人——于熊熊火焰,金黄与鲜红组成,多像是他的色彩。王耀的幻像站立火焰中,黑缎长发从肩头垂落,冷下一张五官男女莫辨的清瘦脸庞,再一次对亚瑟?柯克兰——亦或当天的某人言说:倘若你杀不死我,我总会爬起身、站起来,踏步前行,从不会变过。

      “你可要继续活着。”嘴边无声说出一句中国话。

      最终亚瑟?柯克兰将那张他预感会见证世纪国家变化的黑白相片,夹到书架他每日会翻开诵念的《约翰福音》某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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