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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番外·杨术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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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术,是当今圣人长子,生于潜邸。
我的生母只是一宫婢,无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管她叫赵氏。
我从小养在嫡母崔氏的膝下。崔氏是清河大族出身,自己未曾生育,故而对父亲所有的子女都一视同仁。我不清楚她算不算得上慈爱,但至少,我和其他弟妹们的童年都很富足,从不曾受到过苛待。
虽然庶出,但我身为长子,身上背负的担子总是要重一些。
我的父亲是一代明君,在他的治下,朝政清明,民间总说他是因为得神明庇佑,才有了政通人和的朝局。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他勤勉执政。
他从潜邸的时候开始,就每日丑末入朝,至亥初方归,每日在府上待的时间也就三个时辰,府上姬妾子女,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上他一面。
崔氏曾说,他是天下君父,自然在做一府主君、一家父亲上会有所缺失。而我是长子,长兄如父,父亲不在的时候,我要承担起为兄为父的责任。
比起父亲来,我委实算不上聪明人。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兄长,我摸索了很久。
算起来,每一个弟弟妹妹,都是抱在我的手里长大的,凡是他们有三灾五病,我必须亲力亲为照顾,弟妹之间有什么矛盾,我也须得一碗水端平,公正处置。他们到了年纪进学,我也得为他们物色合格的老师,课业上,总得日日监督。
父亲姬妾众多,弟妹们的生母之间多有矛盾,可无论她们之间闹得有多厉害,孩子们在我这儿,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姓之人,哪来的龃龉?
生母赵氏曾在私底下偷偷和我说:“大郞才几岁,就能将那几个小兔崽子制服,将来做了天下主君,治理万千百姓,自然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我连忙制止她:“此言荒谬!可不能乱说!”
她对我做储君,似乎是志在必得:“你是长子,崔氏连个蛋都不会下,将来圣人的江山不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她是懒得教养子女,一股脑儿都推给你。也罢,若非如此,你哪里能学得会压住那几个臭小子?他们的生母,出身可都比我强!你呀,可得学会好好讨好崔氏,若不是她抱养了你,那几个小的,哪里会给你面子?我的儿,你可得给为娘的争气!”
我自幼便离开生母,见面的机会不多,同她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我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她的逻辑。
她是我的母亲,出于孝道,就算她说话这样悖逆,我也无法当面斥责她,只能说:“我从未想过什么江山!几个弟弟妹妹们和睦,咱们一家子好好过日子不就够了?前朝多少兄弟阋墙的事情,教训还不够多么?”
她推了我一把,怒叫道:“你懂什么?我原先在宫里头做奴婢的时候,见得多了!”
可是半天她也说不清楚,她究竟想让我懂什么。我只记得她不断在说,她跟着我的父亲从潜邸一路走来,长子都生了,到现在却还是个婢女,要我给她争一个名分。
这次会面便又不欢而散。她说的话,我都不爱听,也怕她每每忍不住在我面前说这些悖逆之言,被有心人听去,大做文章,所以后来她每次想要见我,我都搪塞推诿,只派心腹前去叮嘱她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谁知道不久后,她却死了。
虽有血缘,我和她之间却从未好好相处过。我本以为我不会伤心太久的。我身旁的亲信也劝过我,她为人粗陋,嘴上又没个把门的,只会给我带来灾祸。我闻言大怒,将他打了个半死赶出府去。
我生性和善,从未对下人如此严苛。我的七弟听闻此事后赶来问我:“长兄,那个人犯了什么事?”
我当然不能将他说的那些鬼话告诉旁人。
七弟杨樗的母亲徐氏,是当时父亲最爱的姬妾。她的出身很高贵,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崔氏。她很不喜欢我,或者说,父亲的女人,似乎没有一个喜欢我的。但我无所谓,因为不管是七弟,还是其他的弟弟妹妹,他们都很喜欢我,这就够了。
我告诉七弟,那个人人品不好,不能留在身边,所以我赶走了他。
七弟安慰我道:“长兄的阿娘刚刚过世,我看那个人也是一直跟着长兄的,这么多年得你的信任,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个混蛋。你现在一定很难过。”
我点了点头。
杨樗是几个弟弟中和我关系最好的。徐氏一直忙着争宠,没空管他,他基本上是被我养大的。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也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他提议,要我带他出宫去玩。说是因为自己贪玩,想要出宫,我哪里不知道,他其实是想带我出去散心的。
我与他约好了日子,谁知道崔氏这时候却来告诉我,父亲想让我搬去东宫住。
我愣住了。对于一个皇子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耀,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朝开国百余年,东宫这个位置可不是个好差事。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我的皇祖父,他同几位兄长都是在东宫进进出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储君,特别是国朝的储君,没那么好当的。
但崔氏又对我说,我做了太子,生母赵氏也能追封一个嫔位。我想起生母在世的时候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要个名分,我妥协了。
进了东宫之后,更是出不去了,和杨樗约好出宫的事情,只能无限延期。
我越发羡慕杨樗。他非嫡非长,母亲的娘家又很强势,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百无禁忌。而我,被东宫詹事府的人所围困,一举一动必须合乎国之储君的规范,父皇的政绩又珠玉在前,我天赋不佳,纵然宵衣旰食,也难望其项背。朝中对我,有颇多的怨言。
东宫的日子很压抑,但多亏了杨樗,他时常出入东宫,偶尔给我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排解我的苦闷。
我被立为太子之后,几个弟弟也陆续封王去了封地,杨樗因为年幼未婚,因此还留在宫中,住在徐淑妃的望仙台。父皇对他很疼爱,为他选封地的时候也是慎之又慎,我觉得,齐鲁之地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东临海,西靠山,风光无限,是一块风水宝地,杨樗肯定喜欢,因此向父皇进言,希望能将齐国作为他的封地。
杨樗知道后,很是高兴,一心等着就藩。可是他的母亲徐淑妃却很不悦,为此她与杨樗爆发了一场争吵,杨樗一气之下,跑来东宫。我的老师刘仲举建议他去国子监进学,一来,国子监有宿舍,他不必日日待在望仙台受到徐淑妃的监视,能自由很多,二来,父皇做皇孙的时候,也曾在国子监进学,徐淑妃没有理由反对杨樗去国子监。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国子监的入学考核严格,不会因为杨樗是皇子便有所宽容,所幸杨樗的天资聪慧,在东宫跟着太子太师、太傅们恶补了一个多月,顺利考中了。他也因此成功地离开宫禁,去了正平坊居住。
杨樗不止一次和我说,去国子监求学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在那里他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了物虚诗社,过上了他最向往的闲云野鹤的生活。诗社聚会最常常去的地点,是正平坊的一家淄川烧烤铺,他觉得那淄川的烤肉是人间至味,而一想到将来他的封地就在淄川,乐得根本合不拢嘴。
每个月诗社会在洛阳书局印刷社刊,杨樗总会拿社刊来给我品评。小时候他的功课都是我盯着的,去了国子监以后,这个习惯也未曾改。只是从前我读他的作品,是为了检验他的学问,渐渐的,我读他的诗作,是为了透过他的双眼,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辽阔。
崔皇后驾崩之后,杨樗的母亲徐淑妃成了事实上的后宫之主。她对我有诸多的不满,不断地联合朝臣弹劾我,杨樗知道后,常感内疚,但我却告诉他:“我知道我这个储君,很多地方并不合格,朝中许多的指责,也并非名不副实。更何况,你是你,淑妃是淑妃,你又何须自责?”
杨樗生来不羁,徐淑妃对他却很是严厉,他们两个的母子关系常常让我联想到我和赵嫔。所以我不希望他和淑妃母子之间的关系也变成我和赵嫔那样。
我也有我许多私心,却是真的希望他能自由快乐。
父皇去泰山封禅后,改元“神佑”,我也正式开始监国。可我真的不是块做储君的料子,就算我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国中的事务依然是千头万绪没个章程。
父皇不止一次责备我:“也不指望你能做个千古一帝,名垂青史。当个守成之君还不行么?朕辛苦一生留下的盛世,到了你的手里,别弄得乌烟瘴气!”
江州水患,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我看着那些血淋淋的奏报夜不能寐。我深觉自己的无能,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该为灾区的百姓多做点什么。
于是,我向父皇奏请,想亲自去江州赈灾。我这辈子从未离开过神都洛阳,做这个决定,多少也存了些想离开东宫出去看看的心思。
谁承想,到了江州之后,我寸步难行,又遇上了日蚀天象,我押送的粮船毁沉,我好不容易留得性命,声望却跌入谷底。
我被李厚佺押解回东宫软禁,此间杨樗偷偷来看我,问过我,是否后悔离开神都这一决定,我告诉他,我不后悔。
这件事情让我身为储君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我却并不在意。毕竟,从李厚佺来江州押解我回神都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日蚀、沉船,都是针对储位的一场阴谋。
我太无用,破不了这个局,连累十万江州百姓为我陪葬。我确实担不起储君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