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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杨术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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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子三师教我的,君主当以民为子。
我若只是个普通人,就算深陷阴谋泥淖,斗不过李厚佺,也无甚所谓,顶多伏尸一人。然而我是东宫,身为东宫,能力不济,倒下的,是十万。
我的这一任太子妃是继室,徐淑妃为我择选的,家世不显。我与她的关系,顶多是相敬如宾。
与父皇不同,我的才能有限,每日处理国事都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流连后院,因此东宫长久以来只有她一人并几个良娣,几个人都是不争的性子,相处和谐。
东宫封禁之后,她领着几个良娣跪到了我的面前。
我与太子妃说:“看来我确实做不了天下之主,如今,更是要误了你的终生。”
太子妃道:“臣妾不通国事,只知道殿下是天下最好的男子,臣妾只认您一个主君。”
我又对她们几个说:“东宫已经入了死地,作为夫君,我自认对你们并不体贴,如今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只有遣你们归家。”
我朝对女子的闺训并不如前朝苛责。我虽然被禁足,但尚能在她们的户籍上做些更改,称作孀居,送往边陲小镇。留下一命,总比随我困死在这座冰冷宫城里的好。
郑良娣当即问道:“殿下,事情何至于此?”
她出身颍川郑氏,是东宫几个姬妾之中,出身最高的,也是如今仅存的一位由大行崔皇后亲择的妾室。几人之中,她最为年长。
她道:“殿下到底是圣人长子,江州之事,乃是天灾,圣人纵使一时动怒,假以时日也会明白过来,此事错不在殿下!”
另一个年轻的良娣也附和道:“是啊殿下,如今圣人不过是封禁了东宫,殿下静心思过一段时日,圣人还是会倚重您的!”
郑良娣又说:“臣妾愿意素服荆钗,捐了首饰凑赈灾的银两,也算是为江州百姓出一份力。圣人定能看见咱们东宫的诚意的!”
她说着,当即脱了簪。几个良娣们见了也纷纷效仿。
瞧着她们纷纷做出要与我共患难的姿态,我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郑氏还是不了解我啊。
反倒是太子妃的瞳孔动了动,她张了张口,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几个良娣退下后,她留了下来。我吩咐她:“去将户籍的事情办了。”
她上前一步,跪在了我的膝下,声音凄切:“几位良娣,既无子也未入玉牒,臣妾却已经领了太子妃金印宝册,臣妾走不脱的,臣妾要陪着殿下。”
紧接着,她又道:“殿下,臣妾从未想过要母仪天下,殿下若是想当个闲散王爷,去偏僻封地,臣妾和几个姊妹也愿意追随殿下。就算李相和淑妃娘娘步步紧逼,殿下只要急流勇退,或许不会……齐王殿下也不会放任您不管的呀!”
我闭上了眼:“来不及了。”
她颤了颤,似乎明白了什么,紧紧揪住了我膝头的衣摆,指节都泛了白。
片刻,她点了点头,说道:“好,殿下吩咐的事情,臣妾这就去办。”
十月,天气渐寒,东宫早已先于万物,堕入冰窟。
我失了势,黄门北寺和金吾卫又都在李厚佺的手里,东宫有时候甚至连炭火都用不上。
为了节省炭火,太子妃搬来了承恩殿与我共居,那几日,我倒是同她过上了寻常夫妻的日子。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当年我同几个弟弟一样,领个王爵,去偏僻的封地与她一道躬耕,也未尝不错。只可惜当初我没看透,从步入东宫那一日起我便进了一个死局。
近几日,朝中似乎有要将我放出来的风声,局势似乎如郑良娣所言那般,父皇气消了,也该让我重回朝堂了。詹事府的官员们商议着,要联名上书造势,国子监的士人也写了万言书,希望解除我的监禁。
朝堂上,父皇的态度也有些松动。
我却有些累了。
重入朝堂,不过是步入下一场轮回,只要我还是太子一天,李厚佺和徐淑妃便不会放弃对我的算计——而这些狠毒的计谋,又该有多少人为此丧命?
以我的能力,根本救不了他们。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是夜,月朗星稀,詹事府的黄门忽然来报,说太初宫中入了贼人,金吾卫被调走除贼了。
整个东宫立刻警备了起来。
说实话,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太初宫算是太平了十几年了,但对于整个国朝而言,宫变并不鲜见。
我问黄门:“贼人是何来头?”
黄门摇头说不知,想了想又道:“说是朝着望仙台去的。”
身旁大伴立刻反应过来:“难道打着东宫的旗号?”
这几日,朝中关于让我恢复监国之论甚嚣尘上,士人和徐党的矛盾很是尖锐。所有人都知道东宫和徐党势不两立,我虽然不曾吩咐詹事府做逼宫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却也不敢保证有人会打着我的旗号,针对徐党。
太子妃闻言,立刻道:“殿下,难保不是局。无论如何闯宫都是大逆,殿下此刻应该闭锁东宫,不要作声为好啊!”
我的大伴也附和:“娘娘说得有理,东宫万不可掺和这样的事情。”
我说:“若真的打着东宫的旗号,我就算闭锁宫门,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太子妃说:“至少东宫要拿出和逆党划清界限的态度来啊!”
言毕,不等我吩咐,她转身对大伴说:“你去让东宫卫率把住宫门,无论是谁都不准放进来。太初宫中自有十六卫戍守。”
她素来温吞,我不曾见过她这样决断的一面,一时有些怔忪。
我的大伴也没有料到她会直接下命令指挥东宫卫率,小心地瞥了我一眼,可是太子妃不等我回答,抢在我之前呵斥:“本宫是太子妃,东宫的女君,说的话难道没有效力?”
大伴慌忙应是,正欲跑出去下令,此刻,却从殿外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黄门,大声呼救:“太子殿下!齐王遇险了!”
我当即站了起来。
那黄门手里,紧紧抓着一件外袍,他满脸的血污,神色慌张,见了我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子殿下,贼人闯入了望仙台,挟持了齐王殿下!”
我看向那件外袍。
是国子监制服的式样,但有别于其他国子监生,这件外袍所用的料子是御贡的云锦。
是杨樗的衣服。
太子妃横跨一步拦在了我的身前,问道:“今日并非休沐日,齐王不应该在国子监么?”
那个黄门回答:“今日傍晚他入宫了。”
太子妃转向我:“殿下,事出蹊跷,该去国子监问一问才是。”
那黄门当即哭了起来:“殿下,贼人已经掳了齐王殿下了,他危在旦夕啊!”
太子妃大声打断了他:“放肆!十六卫是吃素的吗?”
黄门将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响:“殿下!那伙贼人装备精良,打得十六卫措手不及!求殿下看在齐王是您手足的份上去救救他吧!”
他不顾太子妃阻拦,扑上来抓住了我的衣摆,手上的鲜血就这样抹到了我的袍服之上,猩红黏腻,触目惊心。他始终不忘磕头,脑袋上已经红肿一片,混合着血泪,如鬼魅一般可怖。
太子妃见状,亦是跪下来紧紧拉住了我:“殿下!调动卫率入宫,事关重大,请殿下三思啊!”
我没有犹豫,说道:“为我着甲。”
太子妃闻言,一双眸顿时通红,抬头盯住我:“殿下!这或许是阴谋!殿下三思啊!”
我推开了她:“我不敢赌。”
我哪里不知道,这也许又是李厚佺和徐淑妃为我设下的陷阱。
但我不敢让杨樗涉险。
我既做不了天下的君父,便不能再做一个不称职的兄长。
我看向大伴:“为我着甲。”
太子妃凄厉地大喊:“殿下!殿下可知,若为陷阱,您这样进宫去便是——”
我打断她:“我知道。”
见我心意已决,她自知拦不住我,眼泪滚滚而落,最终,她松开了我,颓然坐在了地上。我想,她应该早就明白,从我为东宫女眷安排退路那日起,我便已经心存死志。
大伴迅速拿来铠甲为我穿上,我领着一队卫率进入了明德门。一路上,黑灯瞎火,平素整齐巡逻的金吾卫毫无踪迹。
前来报讯的黄门说,他们都赶去戍守德阳殿了,要我也去德阳殿增援。
我问道:“父皇呢?他也在德阳殿中?”
那黄门的眼珠子转了转:“想来应是。”
我立刻吩咐随行卫率往德阳殿赶。
果然,德阳殿灯火通明,黑压压守了一片禁卫,远远地,我瞧见殿前台阶上,我的父皇披着甲胄,大马金刀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侧站着几个禁卫将领。
见到我来,守在殿前的金吾卫大喊道:“太子闯进来了!”
我闻言,浑身一冷,从头到脚的血液如同冰冻了一般,转头看向引路的那个黄门,只见他亦是脸色惨白,颤抖着看向我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旋即从袖中拔出匕首,朝着自己的喉咙割了下去。
鲜血喷溅。
与此同时,我听见御阶上我的父亲暴怒呵斥:“逆子!”
他的身后,德阳殿廊柱的阴影里,徐淑妃被发跣足,形容狼狈,嘴角却勾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意。
这一切,果然是她布下的局。
殿前执金吾的长戟纷纷刺向了我,我手中的剑落在殿前御阶上发出脆响,我亦是重重跪倒。
父皇的眼底一片赤红,他提剑冲向我,毫不客气地举起了屠刀。
我看见杨樗从殿中奔了出来,他穿着中衣,发髻有些散乱,看起来像是才歇下不久,便被惊动了起来。他身后的大伴拿着一件大氅紧紧追着,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我知道,我该愤恨,该辩白,告诉父皇我披甲进宫是并非谋逆,而是为了救驾。
可那一刻我心中的念头竟然只剩下,还好杨樗并未真的被挟持。
血荐轩辕那一刻,压在我肩头的十万条人命扑簌簌抖落,我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