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鱼》昭葟

34、人造雪花

　　歌声飞扬在天空里，一如她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文若盈是苏昕南在香港交到的第一个知心朋友。
　　她读中五的时候，教室第一排的男生从来不交作业，她去收的时候男生会拿书打她的头，大声笑她：“北姑收我不交！”

　　她在一个月后把男生锁在了厕所里，一盆水浇下去，却没让男生知道是自己。

　　她并不软弱，只是大家以为她很软弱，以至于上了大学大家聚在一起聊起中学，她说起这些事时还没来得及说完，文若盈就紧紧抱住了她。
　　她还没哭，文若盈已然热泪盈眶。

　　此时此刻，她紧紧抓住苏昕南的手反复确认她还会不会离开香港，等到苏昕南说到李小文的时候，文若盈瞳孔都在颤动。
　　“你这是重婚吧？”

　　“陈仲尧进ICAC之后我就在等分居过四年，然后就可以等法院判离婚，幸好大陆同香港不相通。”苏昕南说得很随便。
　　......

　　等到苏昕南和文若盈从卡拉ok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两个人悠闲地去茶楼吃饭，点了一笼凤爪一笼虾饺，聊着天慢慢吃。
　　文若盈告诉她一个消息：大学的同学要重聚，问她要不要去，苏昕南有些犹豫，说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冬天的香港还是有点冷的，苏昕南有些好奇文若盈怎么也一个人，就见对方一脸“别提了”的表情：“他天天OT！”

　　苏昕南顿时想起了李小文，立刻说：“是啊！小文今天也OT！”

　　“这么忙啊？”文若盈：“做sales也这么忙？”
　　文若盈道：“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事情了，陈景山要出来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苏昕南点点头说：“但这跟我没关系，这是陈仲尧要关心的事。”
　　“陈景山这次出来，他和陈仲尧一定会死一个的。”
　　文若盈面色凝重。

　　-

　　苏昕南回去的时候想了很多，和街道上的人氛围不相容，周遭一片喜气洋洋，唯独她一脸心事重重，裹紧了外套不让冷风吹透。
　　香港的冬天还是有些冷的，阴湿的潮气沿着小腿往上爬，苏昕南最后还是停步在一家711门口，门上的铃铛响了响。
　　她买了一个三明治坐在那里看着窗外。
　　油麻地的街道窄窄人多多，真如曾志伟在《甜蜜蜜》里说的那样，人人都行色匆匆，为了更多的钱在奔波。

　　三明治里放了半个鸡蛋，蒸的很干净，生菜搭在上面，苏昕南记得自己刚来香港的第一天，在711吃到了方便面，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吃的缘故，她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能回味到那个味道。
　　人是无法摆脱第一感觉的，无论多久的时间，多远的距离。
　　她第一眼见到的陈仲尧，矜贵英俊，那么到了现在她还是会觉得陈仲尧就应该这样，哪怕他做了很多错事坏事，可是文若盈却告诉他，陈仲尧可能会死。
　　她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但她不会去做什么，就像三明治现在又吃到了，可她也不再那么惊艳了。

　　跨年的晚上有灯光表演还有烟花，苏昕南逆着人流远离海岸，人头攒动处，灯光璀璨的钢铁水泥森林之间，的士的鸣笛和人群的声音混在一起，她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似乎能看见星星。

　　她走到人多的地方被阻挡着没有去路，人们站在这里都在等待着什么，倒数的钟表一点一点走着。
　　陈仲尧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不知为何冒出这样的想法。

　　从知道陈景山会出狱的那天起，陈仲尧就知道自己必须要面临的命运了吗？
　　她看着钟表逐渐走到了最后一分钟。

　　这百万灯火，人人摩肩接踵，香港这片酣梦地纸醉金迷，她似乎永远一个人。
　　李小文的电话打不通，文若盈也回了家。

　　一片热闹里她看着倒计时渐渐归零。

　　“5、4、3....”
　　她转头要离开人群，旁边的情侣热切地聊着天，他们交握的双手不曾松开。
　　“2、1......”
　　“0！”

　　突然有钟声传来，不停地响起不知道多少声。
　　苏昕南忽然感觉有东西落在头上，还没来得及去抓，便飘落到了眼前。
　　不止她一个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仰头去看，无尽的纸花从高高的地方飘落下来，像是鹅毛大雪，也像是花瓣飘落。

　　街边的广播响起了声音：“......那么接下来是新年的祝贺了。”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定要说吗？”
　　“对，因为已经0点过了，给大家送个祝福吧，给跟你同样辛苦的工作到现在的人或者是什么......”
　　主持人说。

　　陈仲尧的声线平稳动听：“嗯......那祝全港的市民，1997年顺利快乐。”

　　“陈生不祝福一下自己吗？”主持人打趣道。

　　“这个广播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吗？”陈仲尧突然问。

　　“也不一定，有些人没开可能就听不见了。”

　　陈仲尧沉默了几秒，随后缓缓道：“其实我没有什么可祝我自己的。”

　　音响喀拉拉后只剩下主持人一个人的声音，他们又切了一个较为出名的商人进来送祝福。

　　苏昕南停住了脚步，漫天飞花，像陈仲尧和她结婚那天，那时候陈仲尧在牧师牧师面前宣誓，与她一同面对往后人生，无论生老病死。
　　他说没有什么可祝福的，像是一道咒语狠狠框住了她。

　　她总算找到了原因。
　　为什么陈仲尧在她面前看起来十分健康，阳光积极助人为乐，但她总是觉得不对，明明他身上有一种藏起来的东西，一种......像是被压抑的很厉害的东西。
　　就像刚刚，如果在苏昕南面前，他一定会说：“祝我的家人朋友身体健康。”
　　但实际上他说的是没什么好祝福的。

　　人造雪花还在下落，丝丝缕缕飘落在头顶，苏昕南的手心落下一片，周围的小情侣笑意热烈，有个陌生的女孩跑到她的面前大声讲：“新年快乐！”
　　苏昕南也慢慢笑。

　　“嗯，新年快乐。”

　　-

　　白色Koenigsegg开在山间公路上，远处便是漂亮的都市。
　　陈仲尧开进了别墅，下了车，边进屋边摘自己的手表，泳池边放着女人的泳衣，他视线扫过皱了皱眉。

　　进门的玄关处放着一双男人的鞋，他盯着看了一会企图辨认出来自谁。
　　吧台放着两个玻璃杯，里面还有没喝完的金黄色酒液。

　　他松开领口的领带，把外套挂在臂弯，没有换鞋，直接上楼。

　　别墅里一片安静，陈仲尧直直朝最大的卧室走去，站定在门外，抬手敲门，声音冷冽：“Jade。”

　　里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像是有五十个人在里面奔跑，着急地找什么东西。
　　“不用藏。”陈仲尧继续说：“我看见了。”

　　里面的声音停了，他面前的门开了，但开门的不是陈淑湫，而是邹凯文。

　　邹凯文上身没有穿衣服，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低下头，嘴里刚刚挤出一个音节，便听见陈仲尧的声音：“什么时候？”

　　.......

　　“港府于新年夜对本港市民送上祝福，喜帖街十五分钟人造雪花，维港两岸烟花盛开，灯光秀场，故宫表演，红馆跨年演唱会Tvb全程直播，迎接一九九七......”
　　电视里的女声正在说着，陈仲尧坐在了陈淑湫和邹凯文对面。

　　“所以.....你们在国外的时候就认识了，为什么不跟我讲，我并不会反对你们。”
　　陈仲尧倒是很冷静，看着面前两个人心虚的表情缓缓道。

　　他本来就是一个人，本以为陈淑湫也是，便来找她一起过跨年，但是却看到了这一幕。
　　仔细想过后便冷静下来：“Jade，我对你不知道讲什么，但是我对于cavin之后是要算清楚的。”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楼下沙发上拿了张报纸自顾自看起来，陈淑湫浑身不舒服，端着酒杯从他旁边经过了好几次，连邹凯文都觉得坐立不安。
　　陈淑湫终于忍不住了：“你没有人陪吗？”

　　“嗯。”陈仲尧点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

　　去年，前年，大前年，他都没有人陪，一个人坐在别墅的沙发上度过新年时分，因为菲佣放假，他不得不自己做饭，
　　其实他并不会做什么复杂的中餐，那天晚上他仍旧一个人，想要做些复杂的中餐，最后却只收获了一片狼藉的厨房和受伤的手指。
　　他去翻医药箱，在弯下腰取出来的那一刻突然愣住。

　　苏昕南曾经买过两个医药箱，里面全是担心他而准备的药物，但他很少回家，自然也很少给她机会。
　　他打开医药箱，里面瓶瓶罐罐，有的临期，有的过期。
　　他垂眸看着，然后缓缓攥紧了瓶身，塑料的瓶身变了形，陈仲尧低下头，一屋寂寞。

　　四年前的事他还记得如此清楚，面对着陈淑湫的白眼，他没有说话。
　　陈淑湫双手抱胸道：“需要我给阿嫂打一个电话吗？”

　　陈仲尧收回视线轻轻摇头：“不了。”

　　她一定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见到他。
　　从前的每个年夜，他都在外面和人一起喝酒，他以为那是快乐，而家里有个人永远在等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会问他累不累。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忽视了等待的人的痛苦。
　　如果见到他，苏昕南一定会想起很多旧事情。

　　陈仲尧合上眼前的报纸，颓败地站起身，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那我还是走了。”
　　陈淑湫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他：“你该不会要去老屋？”

　　陈仲尧没说话，陈淑湫一把甩开他的手，急得脸色都变了：“你有病啊！”
　　邹凯文端了两杯热好的牛奶过来恰好看见这一幕，皱眉出声问：“怎么了？”

　　陈仲尧苦笑一声说：“我不去，我只是......回家。”

　　他有很多房子，高大的别墅，静谧的度假岛，还有游艇出海，可他说的家只有一个。
　　是只有他才能进得去的，曾经他和苏昕南共有的那套陈旧的不动产。

　　里面藏着他的秘密，他的不堪，他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