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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惊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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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位于浮隐寺最上首的位置,林深处有清冽的小溪,是引了山上的泉水为渠,挖出来的小道,已至严冬,溪水干枯,水溶坐在亭中,身穿了件暗紫宝相花漳缎方袱青衣衫,腰间系着暗宝石绿蛮纹角带,眉目温润,面如桃花,周身无不雅致。
住持道:“还是王爷思虑周全,这经文当真选得合适,我明日便让寺里准备起来,届时定无疏漏。”
“这都是寻常事,不值得您劳心的。”按照年龄排序,水溶在众皇子中排行老七,年龄尚未弱冠,却是出了名的好性情,他此刻压着眉心,神色稍有些疲倦,笑着说,“前来两日来寺里寻住持,却听小师傅们说您往城门外去了,小王便猜到您是去布施救济流民去了,将至年关,恐怕又要下好大一场雪,我想更多应是将精力放在那些灾民上才是。”
每年的年末,随着天气转冷,无论收成好坏,官府乡绅收完地租地息后,都会有一波难民潮,大多是交不出租子抵押了祖产的佃农,若是风调雨顺,流民便少些;若是遇到灾年,便是卖儿典女,浩浩荡荡一群人堵在城外了。
堵得人多,城内的善人家便会组织救济。
今年虽不至于是灾年,但也差不离了。北境已定,海疆却又有纷争,朝廷开支乌泱泱地增,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南盐商都被催捐了四五次,圣上都这么不要脸了,底下怕是更苦不堪言。
住持笑道:“这可不像是您会说出来的话。”
北静王可是从不入朝堂、不忧国事,向来不为官俗国体所缚的清闲王爷。
“您竟不信我。”水溶摆出生气的神色,过不了三秒便破了功,笑了,“明儿我就给阿父递折子去,说是城外流民多扰,我带骑兵,无论是逆贼亦或是饥民,一并诛了,枭首悬于市井三日示众,届时上下妥帖,您便可高卧安枕了,再不必受寺内、城外两处奔波之苦。”
他一笑,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流光溢彩。
“好祖宗,您快饶了我吧。”这刁钻阴狠的玩笑一出,住持只剩下苦笑的份儿,“老僧还想多活两年再圆寂。”
这整个天下,能把那龙椅上的圣上,亲昵地唤作阿父的,怕也就单这一位北静王。
水溶刚想接口,便听见突兀的一声雀鸟悲鸣音。
竹林里,一只浑身乌溜溜的麻雀突然掉到地上,圆滚滚的小腹处细小一个豁口,翅膀扑腾了两下,“啾啾”两声,便渐渐动不得了。
——偏巧,落到水溶的脚下。
叶声簌簌,风中传来淡淡的腥味,水溶收起了笑容,面色突然沉静下来,顿了许久,才弯下身,用帕子提起麻雀的尾翅,拎起来:“这附近有人。”
住持道:“这雀鸟,想必就是那人打下来的。”
“这倒也不足为奇。”水溶看了眼死雀的小腹,“只是那人是拿石子打的,一击便中,可见力气惊人、眼疾手快。”
未竟之语藏在口中,水溶没说出来。
——对方准头如此惊人,还好打得只是一只麻雀,若是一支锋锐的箭矢,怕是被击中便是重伤了。
住持面色凝重:“怕是今日来上香的香客。”
“这人倒没有恶意。”水溶提着麻雀,摇摇头,蓦然笑了,“不必忖度了,想必是想提醒小王隔墙有耳,我倒是想会会这位壮士。”
他出了亭子,疾步向竹林外走去,却只见林外空无一人,连个影都没看见,便是脚印,也被尘土小心地掩了,寻不到踪迹。
水溶眸色沉了沉。
住持懊恼道:“他立在林外,怕是听了许久,鬼鬼祟祟的,如今又逃了,也不知是何图谋。”
“不妨事。”水溶望着手里提着的麻雀,眉眼低垂,温和地说,“左右都是你我的闲话,除了最后那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便是给人听了也没什么。想必是前殿的香客走岔了路,觉出不对,又见我身份特殊,不敢面对,才跑了。”
住持叹:“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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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回来的时候,香菱刚吃完一碗面。
“好吃吗?”寮房内只有他和香菱两人,林宣摘下帷帽,懒洋洋地坐下。
香菱见姑娘来,连忙站起身,林宣顺手就把人摁下了。
“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谨。”他道,“一会儿吃了饭,你通知我哥一声,咱们申时便打道回府。”
申时是下午四点。
香菱嘴巴还鼓鼓的,眨眨眼睛,连连点头:“是。”
过了片刻,又扬着讨好的笑凑过来:“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并传了去?”
她本就带入的是仆从的身份,平日里宝姑娘碍着她是蟠大爷的房里人,不敢多说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鼓起勇气,在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得一个好印象。
林宣诧异地看了香菱一眼:“没了。”
想了想,又补充:“将我马车里的毯子取了来,我要睡会儿午觉。”
“姑娘,您中午不吃饭吗?”
林宣看了眼菜色,还是没忍住,嫌弃地皱皱眉。
不是他挑剔,是真的真的吃不下。
“我不饿。”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吃吧。”
这具身体就是娇弱,打个麻雀手都疼。
……说实话,他有些冲动了。
在听到水溶说要将“灾民贼寇一齐枭首”的时候,哪怕知道是开玩笑,林宣也没忍住,手痒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石头就已经扔到麻雀身上去了。
纯熟手欠。
不过离得距离远,大概也看不出来是谁扔的。
就算是看见了脚印,他一个女子,弱质芊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就是打死了也和这事儿不搭噶。
香菱乖乖点头。
林宣本以为寺里的床板硌手,怎么着也得过会儿才睡得着,然而没过半晌,便浸入梦乡。
再次清醒时,却见日头斜挂,天际擦黑。
林宣迷茫地睁开眼,下意识便唤了声“香菱”。
一室寂静,摸黑甚至看不清东西。
而他并未躺在塌上,而是曲了肘,脑袋置于肘上,就着桌子便睡着了,如今起了身,只觉得浑身发寒,手都是冰的。
这个时候,不应该已经在回城的马车里吗?一个小小的午觉,香菱怎生没叫醒她?
林宣心里骤然生起个猜测,神色凝重地朝身子底儿一摸。
……显而易见,与前几日相比,多了样沉甸甸的物件。
他摸索着点了灯,整间屋子煞然明亮,暖洋洋的烛光下,熟悉的家什映入眼帘,甚至不用看第二眼,林宣都知道这不是薛府姑娘的香闺,而是自己的狗窝。
当然,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原本破破烂烂堆成一堆的书简按经史分门别类地齐整摆着,地上干干净净,连半张废纸都看不见,他随手淘的各种小玩意儿细心妥帖地一一存进柜子里,一张弓装饰性地置于墙上,细细贴了封条,烛台明净,帐香榻暖,显然焕然一新。
他回来了。
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林宣都没想到冷不丁就换回去了,环顾四周,挑了挑眉。
这位薛姑娘好生贤惠。
说是贤惠也不准确,跟有强迫症似的,住得地方一定要干干净净、有条不紊的。
按照“万界社区团购平台”那边儿的说法,应该叫极简主义者。
这倒也没错,只是有一点,林宣实在忍不了。
……他的房间好冷啊。
林宣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感觉自己随时可以冻死在寒风之中。他去衣柜里翻腾了许久,找了件平常穿的外袄,如今也洗得干干净净,被叠放收拾好了,一只金簪放在上边,正是前两日第一次寄信,邮寄给薛宝钗的证物。
是姑娘家的东西。
如果不是房间干净了许多,又有这支金簪在,林宣都觉得自己是庄生梦蝶,做了一场清醒梦。
他回来了,想必薛姑娘也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林宣推门走了出去,问院里浆洗的粗使丫头:“进福呢?”
丫头抬头,稍稍愣了下。
她莫名觉得,宣大爷今日熟悉了许多。
不是面相,而是气质。
林宣干什么都是懒懒散散的,平日里无事恨不得躺下装死,如今站着,脸上含笑,却没了前两日的内敛,站得高高在上,漫不经心,仿佛拿鼻孔看人。
——这也一向是宣大爷的看人方法。
院子里的小丫头都悄悄说,觉得是这两日太太病重,老爷也生气,宣大爷怕枪打出头鸟,招了忌讳,才勉强装得乖上两日。
可不是么,好容易搪过昨日的书房问答,今天便又恢复原样了。
浆洗丫头悄悄腹诽。
不过不知为何,她反倒松了口气,总觉得这样的宣大爷,比前两日喜怒不形于色、内敛温和的宣大爷好接触很多。
她摇摇头,道:“不知道啊,进福怕是出府玩了吧。”
林宣挑眉:“什么时候?”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进福算账。
薛姑娘在信里说,进福弄砸了差事,原本煮熟的、送给妹妹的手炉飞了,林宣记仇,这件事打从薛宝钗的信送到他手里为止,就没忘过。
他也不好让薛宝钗一姑娘家代他打人,自然是要回来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