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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我不吃这碗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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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如星。
林宣挑了一只上好马驹,便孤身策马从侧门出了府。
晚上的扬州城比白日更热闹,冷风簌簌,他享受地眯了眯眼睛,约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见眼前豁然开朗,雕栏玉砌,花灯映得行人如织,香气扑面而来。
扬州城宵禁本不太严,本就是商旅辎重往来之重镇,做生意的地方通宵达旦、24小时营业都是寻常事,林宣再熟悉不过,他来的路上,顺手从路边扒拉了一支狗尾巴草打结玩,到了酒楼门口,刚下了马,便看见旁边一个熟人。
“宣兄弟。”一个憨态可掬,相貌可喜的小胖子颠颠地跑过来,穿着栗色八花晕锦袍,一条暗绛红师蛮纹角带系在腰间,短短一截的脖颈上挂着一块暖玉,衣摆处绣着细密的金线,毛茸茸的围领,远看像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雪人,咕噜咕噜地滚来。
看见林宣,便想要亲昵地揽住林宣的肩膀,被林宣轻易地躲过去了。
——其父詹事府詹事,祖父官拜殿阁大学士,如今随辞了官的祖父暂居扬州,名唤作吴庸。
林宣还挺喜欢这小胖墩的,初见就臭味相投一拍即合,酒过三杯就发现大家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吴庸也不在意和兄弟抱不抱得上,又不是个什么美人儿,抱不上能把他急死。他跑得快,好容易看到林宣人才停下,现在直喘气,双眼微合,搓了搓手掌踱来踱去:“宣兄弟,好几日没见你人了,如今可算逮到你了……呼,我不行了,好冷啊。”
林宣安抚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顺便不忘向吴庸跑过来的方向瞥一眼。
只见吴府的车驾上,七八个衣着光鲜整洁的小厮眼巴巴盯着主子,亦步亦趋的,眼神专注,像是狗在盯着肉骨头。
吴庸是吴府大房嫡长子,在家里的地位相当于包子铺里最硕大的那一只肉包子,定价最贵,品相最好,也最受喜爱。
从日常装潢到吃穿住行,都足可见一斑。
“这两天我家有事,所以就没出府。”林宣解释道,酒楼门口伺候的小二很快上前,拉着马的缰绳往马棚去了,吴庸占地面积大,特意给人让出一条道,闻言,叹了口气,“我听说了。”
贾敏病重的消息,一旦确定,便无需再遮掩了。
林如海昨日寄了书信给荣国府,大致说了妻子的病因和症状,这两日,敏感的人家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了风声。
吴庸也知道林府上下的情况,不好多问,过了片刻,慢吞吞道:“你还好吗?”
侍疾最难熬。
他苦大仇深、耷拉着一张脸,林宣没忍住,把打结的狗尾巴草插在他金碧辉煌的发冠上:“还行,我总不能哭死在家吧。”
他表情不悲不喜的,吴庸打量片刻,狐疑地道:“我觉得你这两日又瘦了几分。”
酒楼共四层,挑高了梁柱,端得华贵无比,林宣和吴庸都是熟客,一进门,掌柜便满面笑意地来了,要引着两位财主公子哥儿上楼。
林宣却一反常态,随便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只要了壶茶水,便坐下了。
他坐下,吴庸也跟着坐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瘦了吗?”林宣慢条斯理地斟了茶,先递给吴庸一杯。
吴庸也很配合:“为什么?”
林宣顺口一诌:“我爹嫌我蠢笨,不给我饭吃,我饿了好几日,自然瘦了。”
抹黑林如海的名声,他是专业的。
这话也没说全错,打今早起床,他确实没吃上一口热乎饭。
吴庸将茶一口饮尽,接口:“那你来我府上,不说宴席,菜倒是管饱的。”
“怎好意思从吴兄口里夺食。”林宣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散漫地一只手撑着下巴,道。
“这倒是奇了。”吴庸笑眯眯的,“天底下还有您林大公子不好意思的事儿。”
林宣心说怎么没有。
他觉得确实挺对不起薛宝钗的,平白让她在林府受了几天累。
好在莫名其妙又换回来了。
他侧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听吴庸问:“你今日还有一事也很奇,只让掌柜的赚一杯茶水钱。”
进酒楼不吃饭,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林宣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找人呢。”
“谁啊?”
林宣冷笑了一声:“进福。”
他这样的表情吴庸再熟悉不过,俨然是烦极了,杀气腾腾、磨刀霍霍的模样。
吴庸顿了顿,才从脑海里扒拉出一个名字,他见林宣寒暄了以后就没有再理他的意思,自顾自给自己倒满了茶水,嘲笑道:“进福,你不说是人,我以为是一只狗的名字。”
说实话,他觉得林宣的取名能力相当不怎么样。
林宣院里的小厮,有的他也见过一两面,名字俗得他都不想喊第二遍,什么“旺财”、“进福”之类的,简直辱没了林伯父家风。
吴庸非常憨厚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你那小厮怎么了?要我帮你教训吗。”
“不用。”林宣眼皮跳了跳,“都是小事儿。”
吴庸这人……
远看诚恳真诚极了,打眼凑近一看,心黑手黑的主儿。
他怕进福还没去吴府,便直接没了。
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前两天看中了一个手炉,当时钱不够,本和掌柜约定好了时间,让进福去买,他吃酒给耽搁了,到手的手炉飞了。我当时没罚他,他还以为这事儿过了,马上跑出府溜达去了。”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顺着热闹的人群寻找,过了片刻,定在东南角一个位置,站起身:“找到了。”
吴庸突然拽住他的手,道:“等等,我好像看到了位熟人。”
林宣懒得看,直接问:“谁?”
吴庸笑道:“一个你打过的人。”
他胖胖的脸上摆出看好戏的笑容,大摇大摆跟在林宣身后,便看见东南角里,支了一桌宴席,酒菜皆备齐了,七八个人团坐在一起,其中坐在最角落里的,便是进福。
此刻正点头哈腰,给一位公子哥儿装束的人倒酒,这人恰好,吴庸和林宣两位都认识,扬州关口守御家的公子,刘仁英。
……确实是他打过的一个人。
刘仁英坐于主位,手舞足蹈地在说些什么,边上宴席其他人都支棱着耳朵,耐心听着。
吴庸看见刘仁英,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你们院这进福倒是有趣,一份儿月银伺候两位主子,白天给了你,夜里给了刘公子,日日笔耕不辍,倒也是个妥帖人,颇勤劳有为。”
他看到林宣脸色阴沉,冷冷睨他一眼,笑得愈发开心。
吴庸声音不大不小,刘仁英也听见了——打远一看,一坨肉乎乎的球站成小山一般,挡在人眼前,他就算闭上眼,都有一片黑影子,实在不能装看不见。
进福顺着刘仁英的方向,扭过头,看见林宣斜着眼,淡淡地看了眼他,目光冰冰冷冷,原本的笑容骤然如同风干的面具一般,僵在脸上。
这一幕哑剧,林宣看得右眼皮直跳,只觉得太阳穴疼,他站旁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扬起笑容,随便找了个空椅子便坐下,热络地开口:“呦,这不是刘兄,几天不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刚巧,我还未点了餐食,不介意我来蹭个饭吧?”
语气自然极了,像是碰见了老朋友,热络亲昵,刘仁英听到,嘴唇不禁扭曲了一分。
吴庸笑眯眯的,也想学着林宣,找个地儿坐坐,偏偏他体型限制,挤不进去,只好遗憾地招了招手:“小二。”
很快便有店小二系了皂巾,飞快跑来。
“帮我找个大点儿的椅子送来。”他吩咐了一句,旋即笑道,“我也是久不见刘公子,听说刘公子染了风寒,久病在家,不知历经四月,脸上的伤口可是痊愈了?”
刘仁英长相阴鸷,三白眼,听到这话,额头上暴起青筋,一字一句回:“我们这都快吃完了,你们另找地方乞讨吧。”
吴庸笑了:“这话说的,平白让人伤心,我和林宣岂是为了你那点儿吃食的,自然还有一事,却不知道宣哥儿的小厮,他平日都使唤不动的,怎么跑来伺候您了?”
椅子很快便被小二送来,吴庸看着满桌人,顿了顿。
林宣看懂了吴庸的意思,叹了口气给旁边人说:“麻烦您让个位置,腾个空,我这朋友超重了些。”
边上的人看了眼刘仁英,见他没有反应,才把椅子挪开。
吴庸顺势便坐下了。
满桌人,除了刘仁英,没人敢直视吴庸的。
吴家光耀威赫,在整个藏龙卧虎的扬州城都是个顶个的存在,不说其祖父在阁时大权在握,便是如今,其父任詹事府詹事,是东宫的机要核心,若是将来太子登位,势必更加水涨船高。
便是刘仁英,平素和林宣积了无数旧怨,在吴庸面前,也得忍气吞声。
说到进福,刘仁英看了这小厮一眼,见他面如死灰,淡淡道:“不过偶然碰到了林宣院里的,召他来玩乐罢了,怎么,不可以吗?”
桌上一大半酒菜还没吃,香气诱人,林宣挑了个螃蟹,敲了壳,动作赏心悦目、慢条斯理,语气却欠欠的:“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刘兄赏脸,便是把进福给你又有何妨,只是不知道,你是要他作什么?”
吴庸看着螃蟹,只笑,不说话。
进福长得还行,这话里的意思是问刘仁英是不是看上进福了,损得不行。
刘仁英脸色铁青,没有接口,过了片刻,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倒是不必了。”
吴庸凑到林宣面前:“你把蟹腿给我。”
“想得美。”林宣头也没抬,把螃蟹放得离吴庸更远了些,“自己剪去。”
刘仁英静静地看着林宣,目光里藏着积攒许久的怨恨和愤怒。
他和林宣之所以不合,最开始是因为林、刘两家本就不睦,林海初任巡盐御史时,卡了几次私盐买卖,刚巧,刘家就牵涉其中,没少脱层皮。
林如海圣眷优渥、又权高位重,轻易不好得罪,林宣这位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出长子,自然成了许多人的刁难对象。
他当时还不知道姑苏那边儿林宣的累累恶名,只觉得这少年身体羸弱、性格绵软,结果……
刘仁英想到城郊的臭水沟和麻袋,还有倒吊着头皮发麻的痛楚,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碍于吴庸在侧,他强忍着把情绪收回去,道:“谢谢吴公子关心,我风寒早便好了,这几个月在家也并非是养病,实是因为家父管束得严,明令我三月需过了院试,成了秀才才好,每日只得为功课烦恼。不像是有些没老子娘教养约束的,平日里寻花问柳,日子过得潇洒得紧。”
他刻意加重了“没老子娘教养约束”这几个字儿,生怕林宣听不到,听不懂。
吴庸原本是笑着的,听了这话,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他知道林宣的心病,侧目,隐晦地看了眼林宣。
林宣都懒得理这样的挑衅,听得多了,早脱敏了,眼皮掀了掀:“你还想考秀才?”
他掰下一只蟹腿,慢悠悠地评价:“你这样的,你爹哪怕把你家板凳抽断了,你能考上秀才,我改名叫刘宣,跟你姓。”
刘仁英更不屑,冷笑了声:“你连童生都没考过,倒是也好评价我。”
童生试有两门,林宣只过了一门。
“哦,我又不吃这碗饭。”林宣无所谓地耸耸肩,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回头我捐个官做做,您就慢慢考院试吧,未来的秀才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