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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长夜难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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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匆忙送走简渊后,康杜若就没再联系他。前期采访结束后,剩下的就是撰稿与审阅工作,这本来就是可以独自完成的工作,因此康杜若可以做到,尽量避免跟简渊的私人联系。
当然了,她并没有懈怠工作。虽然母亲那天的忽然发作让她一度心情沉重,但离她知道自己身世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时间的治愈力量是强大的,康杜若如今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一蹶不振。
她按照框架计划,很快润色完了访谈录的初稿,然后把稿子发给自己认识的一位老编辑,做完初审后,她又修订润色了一遍,再把这个版本发送给简渊。
几天后,简渊给她打了电话。
“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你的文笔果然没有退步。”简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最近康杜若明显的疏远并不存在,继而又道,“但有几处,我觉得不适合作为单独章节,另外,音频里原有的一些内容,你并未写进书里,我也想和你讨论一下,最近方便见个面吗?”
康杜若清楚,这个“见面”肯定不会只讨论稿件,简渊对上次的匆匆而别有所介意,所以也不是第一次旁敲侧击了。之前几次,都被康杜若以赶稿为理由婉拒,可现在已经结稿了,康杜若想了想,只好说:“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发邮件就行了,或者把意见标注在文档里,我也方便留档查阅。”
“杜若……”
“我现在只想专注于工作,”不等对方说完,康杜若就打断道,“跟你合作我很愉快,我们只要保持这样不就行了吗,是吧。”
“……”简渊没有立刻说话,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顺着网络传到康杜若耳边。可康杜若能感到他的失望。是啊,换了任何人,对自己这样受到诸多关照却屡屡拒绝对方好意的人,都会感到失望吧。她将伸向自己的手推开,又何尝开心呢,但是她宁愿让简渊失望,也要抑制向他递出手的冲动。
她独行太久了,已难以接纳别人进入自己的空间,何况她的心理空间杂乱不堪,灰头土脸,到处都是结着疤的旧伤痕。简渊想要拉她出泥潭,那么自己身上附着的污泥,也必然会被连根带起。那些恰恰都是康杜若不愿被人,尤其是被简渊看到的。
“行,那我们就只谈工作。”最终,简渊没有再步步紧逼,只在结束通话前说道,“但至少保留我关心你的权利吧,我们不是朋友么。”
简渊说到做到,之后果然没有再提出见面的要求。一周之后,他将看完的文稿发了回来,康杜若一打开word,心情顿时无以言表。
那是布满了修改痕迹,以及红红绿绿注释的文档:红色的部分,是简渊觉得不妥,提出的修改意见;绿色部分,是简渊抄录的录音部分,或提出可以侧重的部分。除了这种方向上的意见调整,文档中还不乏句式、词组甚至标点符号的修改。这都是最初级的文字编辑的工作,而简渊这种早已做到决策层的出版人,居然像一个才入行的新人编辑一样,为她的书稿做了完完整整的审读。
要说不感动,那绝对是假话。简渊虽然没有再来找过她,他的关心却从这一个个方块字中流淌而出,以精彩的修辞和舒心的语句,展现在康杜若面前。
作为一位作者,能和简渊这样的编辑合作,是何其幸运和幸福啊。康杜若头一次不再麻木地看待自己的作品,她涌出一股羞愧,更涌出了一股冲动。她想写出更好的文章,想要更匹配的作品,来让简渊充分施展他的才华。
文稿按照简渊的意见完成了修改,又历时3个多月完成了各个校次、排版和封面设计。当康杜若拿到样书时,《荧屏上的孤独舞者》已经脱胎换骨。尽管它本质上仍是一本消费粉丝的快餐之作,可至少内容从“矫揉造作”提高到了“可以一看”。那顾影自怜味的恶俗书名被改成了朴实无华的《遇见曹珂》;封面的曹珂也不是大头出境,而是慵懒地如猫一般在阳光下,半是戏谑半是帅气地笑对镜头,亦是笑对着拿起这本书的读者。
经过曹珂公司的营销,这本书得以出现在线上线下各大平台的醒目位置,曹珂的签名售书现场据说更是人满为患。
康杜若早已预料到这是一本不愁销量的书,但对她自己来说,总算也是一本相对问心无愧的作品。
曹珂得了风光,康杜若得到了原先允诺她的报酬,万象公司也获得了可观的利润。最终皆大欢喜,于是作为庆祝,徐青轩攒了个饭局答谢康杜若和简渊,这却让康杜若实在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了。
饭局约在一个私人定制餐厅,位于一座清幽内街的花园小洋房,小包间里既私密又安静,这就加剧了康杜若的不自在。
简渊就坐在康如若对面,没有什么异常,可康杜自己办不到安之若素。于是这个时候,喋喋不休且对她问东问西的徐青轩,就不那么烦人了。
“动筷,动筷,都是老同学,不用客套了。”徐青轩非常热情,将圆桌正中的菜推荐给康杜若和简渊,“他们家的醉虾好吃,老板的拿手菜,我提前一周预定的!”
青瓷坛里的酒糟醉虾十分挑战部分食客的神经,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有点接受不能。康杜若就不太想把还在挣扎的虾子活吞下去,她从底部夹了几只看似醉死的虾,勉强回应了徐青轩的好客。
“班长跟我说曹珂那本书的编辑就是你时,我都不敢相信。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吧,早知道你就在淞城,当时班长的接风宴,我也叫上你啊!”徐青轩这次才见到康杜若的面,玩笑道,“一离校就不联系了,你说你是不是太见外了,来来来,自罚一杯。”说着就倒了半杯红酒递了过来。
康杜若犹豫地接过杯子,她常年宅在家写稿,从来不涉及陪人喝酒,酒量从当年去KTV喝醉那次,就没见长过。
“都说了老同学不用客套,怎么又把酒桌上那套拿来了?”就在康杜若为难的时候,简渊开口道,“再说,什么叫太见外?本来你就是外人,别瞎套近乎。”
徐青轩哈哈大笑,反唇相讥:“那是那是,我是外人,你不是外人,你那会儿多照顾她呀,是吧,康杜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康杜若闷声吃菜,不予置评。
虽然徐青轩不知内情,乱踩雷区,但拜他的粗枝大叶所赐,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不过就在上最后一道大煮干丝时,徐青轩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啊,我在吃饭。”他喝得红了脸,对着电话大嗓门道,“钥匙?我哪知道你放哪了……你说你,出门都不检查包,行行行,马上马上……”
“怎么了?”简渊闻言问,“你老婆?”
“嘿,这傻妞,找不到开门钥匙了!”徐青轩哭笑不得道,看了看在坐的另两人和一桌子菜,一时有些踌躇。
简渊善解人意,就劝道:“那你就回去吧,总不能让人在门口等着。你家那防盗门,一般开锁师傅也没辙吧。”
“那你俩……”
“都是熟人了,还需要特地招待吗?”
“也是,”徐青轩放下心来,冲康杜若一摇手,“那你俩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他说着,叫上服务员出去结账了。
“别酒驾!”简渊对着外面嘱咐一声,徐青轩的“得嘞”晃晃悠悠飘了回来,只须臾,包间又恢复了安静。
这下,只剩康杜若和简渊了。
康杜若无奈地小口喝汤,同时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告辞,对面却传来简渊一声轻笑。
“我又不会吃了你,至于这么坐立不安吗?”
康杜若抬头望向简渊,见对方已放下了筷子,两手交叉支着下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答应不再过问你的私事,说话算话。”
其实,简渊整顿饭确实举止得体,进退有度,这倒显得自己过分防范。心事被看破的康杜若不好意思地撇开了目光,就听简渊换了个话题:“不谈私事,那就谈点儿公事,这总可以吧。”
他的口吻忽然郑重起来,康杜若有些莫名,重新转过脸来:“你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杜若,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我是说你对自己的职业规划。”
“……”唉,该来的果然来了。对于简渊如此不遗余力地规劝,康杜若不知道是该苦恼还是感激。她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暂时在保持目前的工作下,我会好好想想的。”
“那你准备往哪个方向想?”简渊追问道,带着不容康杜若糊弄过去的认真。
康杜若叹了口气:“我会挑选软文,尽量接有内涵有质量的工作。”
“你不打算结束写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工作吗?”简渊目露不满,“凭着曹珂的这本书,认认真真找份工作不好吗?如果觉得当撰稿人不稳定,也可以进出版机构或文化公司,在工作之余再积累作品。”
康杜若摇了摇头:“我妈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不可能去干坐班制的工作,家里不能离了人。”
“这不是没法解决的问题吧?你可以把阿姨送到专门的疗养机构,这比你放任她在家里还更有好处。”
“你想得太轻松了……”康杜若笑道,“先不说我能不能负担得起疗养机构的钱,我的学历、年龄和那些你瞧不上的工作履历,有哪个有实力的出版机构会要我?可如果进一个不入流的小公司,没有上升的平台,那跟我在家接私活又有什么不同。”
简渊听她解释完,沉默半晌,忽然问:“到底是我想得太轻松,还是你宁愿就这么轻松过下去?”
康杜若微微皱起眉头,打量一眼他:“你……什么意思?”
“人一直待在舒适区,自然是轻松的。”简渊微微前倾挺直了脊背,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按住桌沿,这让他无端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靠着接毫无营养的稿子就能糊口,不用承担创作的风险,还因为阿姨要人照顾,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上班。杜若,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无法改变现状,还是不想改变?”
康杜若渐渐瞪大眼睛,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说不清是羞愤还是委屈,脱口而出:“你怎么能那么说?”
“不然呢?”简渊也严肃起来,“我接触过太多作者,其中不乏无名之辈,他们活得不比任何人轻松,要忍受无人理解和赏识,甚至受人奚落嘲笑。满含心血的稿子一次次被退回,也许一辈子也写不出一部叫好的作品,可就是有人能坚持下来!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所以很抱歉,我没法认同你的苦衷,跟这些人相比,你放弃得太早,太简单!”
“那我要怎么做?”康杜若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激动之下,扣着桌面的手都微微颤抖,“因为有人愿意牺牲一切去追梦,我就也要照做,否则就是不求上进?你不处在我的位置上,凭什么认为那些问题就不是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能改变,我还没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了吗?”
“……你当然可以选择你的生活方式,”简渊惋惜地看着她,在康杜若无法忍受的凝视中,一字一顿道,“但你该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上天赐予你而别人营营汲汲却不可得的才华。”